第十三卷 海上孤鴻 第一章 天涯共此時

打開衣箱,陳腐的發黴味兒沖鼻而來,湊眼望去,入眼的是件大紅袍。金線繡花,喜氣洋洋,那是去秋攢花宴的衣裳。天下間除開一甲狀元,無人能穿。

盧雲將狀元袍抖了抖,拍落了上頭的灰塵,雙手捧開。他再次伸手出去,又往衣箱掏拿,這回取出了一件官袍。看那胸前繡著一只鳥兒,這是件朝覲禮袍。

文武百官最重品級,服色記號萬萬逆亂不得。所謂“文禽武獸”,便是說文官以禽別品,武官以獸做秩。一品仙鶴,二品錦雞,三品孔雀,皆珍禽大鳥也,專供膜拜贊賞。再看四雲雁、五白鷴、六鷺鷥,皆益鳥也,倒也能幫著吃些蝗蟲蛀蟲。最後看墊底的彩鸂、黃鸝、鵪鶉……這些小鳥啾啾鳴叫,悅耳動聽,那是讓皇上聽來高興的。

看這袍上繡著彩鸂,正是自己這個七品知州的朝覲禮服,自去年返京述職後,再沒碰過半回。盧雲拿著手上的官袍,嘴角泛起了苦笑,上三品是拿來給人看的,中三品是用來辦事的,可這彩鸂麽……盧雲嘆了口氣,他十年苦讀聖賢書,可不是為了在皇帝面前啾啾唱歌,翩翩起舞。彩衣娛聖這等事,他可做不來。嘆息之間,隨手將鳥官袍一扔,丟上床去了。

再往衣箱掏拿,霎時眼前一亮,終於找到了他要的東西。

陽光透入窗兒,照得那件衣衫隱隱生輝,如夢似幻。

一面東風百萬軍,當年此處定三分。手上拿的是件鎧甲。一時之間,耳邊人聲馬鳴,內心戰志激昂,仿佛回到了西疆戰場,自己足跨駿馬,手提長槍,正於萬軍之中放手一搏。

盧雲望著手中的鎧甲,慢慢回過神來。幾年安逸下來,沒想這身鎧甲朽舊成這模樣。看那胸甲銹蝕,肩銅澤綠,實在不能看了。他搖了搖頭,取了牛油出來,就沾著棉花,只在細細擦抹。自西疆歸來後,還沒上陣打過仗,也該把戎裝清理一番了。

細心擦著,翻轉了盔甲,見到了背後的一處箭孔。

那道箭痕透甲而入,依稀可見當年弓箭之利。盧雲輕輕撫摸破孔,腦海中浮起一張秀美高貴的臉蛋兒。

銀川公主……

往事歷歷在目,回思那生死相依的幾日,天山激戰、大軍廝殺、林間分手,好似昨日才發生過。

“但願老天有眼,你與顧家小姐有情人終成眷屬,待你成婚之日,請人稍信過來汗國,我自也替你歡喜。”

當年兩人分離之時,公主便曾為自己誠心祝禱。言猶在耳,如今人生真個否極泰來,自己非但貴為一甲狀元,更與心上人定親,一切真如公主金口,半分都沒差。

盧雲擦著盔甲,默默思念遠在異鄉的佳人,莫名之間,淚水便已盈眶。

往事一一飄過眼前,手上鎧甲也已隱隱生輝。盧雲舒了口長氣,緩緩放落手上棉花,便要開始著穿戎裝。

摘我烏紗帽,寬某青禽袍,除余書生巾,脫那一身文弱裝,方知原本英雄貌。

盧雲赤著上身,望著鏡中的自己。他深深吸了口氣,低下頭去,從抽屜中取出一道公文,低聲讀道:“查怒蒼群小據山作亂,秦匪仲海率眾犯事,為禍多端,不日侵州犯界,著長洲知州盧雲即刻北上河南,聽從調遣,不得有誤。”

盧雲閉上了眼,將公文放了下來。

懷慶店裏的殘廢兒,雪地裏孤身離去的背影,如今終於找回自己的人生,再次引領萬軍,與天同高。知己東山再起,說來真該替他高興才是……

只是故人這回選擇的道路,卻成了一道十萬火急的公文,朝自己的衙門火速送來。

盧雲睜開雙眼,驀地一聲輕嘯,滿心激昂中,正拳擊出,震腳踏下,碰地一聲大響,竟將盔甲震得跳將起來。這招正是“拳腿雙絕”,當年西疆大戰的救命絕招。

“無絕心法”還算使得,“無雙連拳”也有模有樣,拳腳還不算生疏,看來這幾年雖在官場度日,卻沒忘了昔年志向。

盧雲向鏡中的自己點了點頭,仿佛眼前這人無所不能,憑著一身忠肝義膽,終能扭轉乾坤,為萬世開太平。

自唐代以來,天下讀書人便分兩大宗,一稱山東經生,一稱江南文士,兩者一北一南,一通經史,一擅詩詞,各有所長。看盧雲北方出身,性剛好直,自屬山東經生無疑。

這些年來南方人物獨占鰲頭,金榜題名者大大多於北方,盧雲這幫經生中舉倍難,平日便只能耕田維生,苦待出頭之日。長年貧苦煎熬之下,雖練就了滿身筋肉,卻也造就了一身憤世嫉俗的死硬脾氣。

論靈性,山東經生不比江南大理的人情秀巧,講究才氣,更不及蘇揚兩州的文章耀眼。差堪一提的,恐怕便是那打死不低頭的硬氣,與那下田農耕苦熬出來的鐵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