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卷 八王世子 第八章 小泥鰍

從九歲那年算起,小泥鰍就獨自住在這裏了。

一個人住,自由也自在。口渴了,便從後院古井裏打水出來,肚子餓了,便去一裏外的小鏡湖畔釣魚。天色暗了、困了,他便溜到媽媽的床上睡覺。

媽媽的房舍無頂無墻,只余一張空床。只是小泥鰍從不寂寞,夏日裏蚊蟲飛舞,秋夜裏落葉颼颼,從床上仰望天際,有時月照銀海、綴點繁星,有時藍天白雲、小鳥翺翔,不時還會降落下來,棲在小泥鰍的鼻子上。

雖然這般快活,可小泥鰍卻還掛心一件事,不論他在捕魚打水,還是讀書寫字,他的眼角一直在留意,留意媽媽房裏的那座大衣櫃。

又大又破的衣櫃,連接了地獄與人間,小泥鰍始終苦苦守候,等那衣櫃再次開啟……讓他再次見到地獄裏的那個惡鬼……

第一回背出道德經的那天,往事歷歷在目。

“來!三十五!執大象!”外公捧著舊書,喊出章回號數。背誦聲傳來,小腳打著拍子:“人示以可,不器利之國,淵於脫、可不魚……”他搖頭晃腦念道:“強剛勝弱柔,明微謂是……”

滿口胡言怪語,道德經雖以艱澀聞名於世,卻非無字可解,一旁舅舅蹙起了眉頭,附耳問向外公:“像是背錯了,是不?”外公愁眉苦臉,一邊對照古文,想來確實離了譜。他將小泥鰍拉到跟前,嘆息囑咐:“來,咱倆重背一遍……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陡然間,外公咦了一聲。“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倒過來便是“人示以可,不器利之國”。發覺此處奧秘,張口結舌的外公望著面前小童,喃喃自忖:“小泥鰍……你……你……”

“公公像是好吃驚啊?”四歲的小泥鰍嘻嘻笑著:“你不是說了麽?倒背才是如流啊!”

倒背如流的小泥鰍,什麽都開心。

住到這大房子以後,小泥鰍更開心了,那房子好大好大,從娘的臥房瞧去,可以瞧見鏡子般的湖水,窗外花樹綠香香,藍天綠地如茵,小泥鰍真個覺得家裏發財了。

那天小泥鰍背完了整本道德經,便跟著外公來到娘的香閨裏,他東瞧瞧、西看看,還沒來得及問窗外那棵是什麽樹,便給外公拉著跪倒了。

“乖乖小泥鰍。”外公帶著小泥鰍,面向衣櫥,他這樣笑著:“一會兒記得要誦經喔。”

面前的衣櫥好大、好新,望來像是一座大宅門。小泥鰍眨了眨眼,不知自己為何要背經,卻聽舅舅笑了起來,插話道:“小家夥,背就背,你可記得,千萬莫要倒背啊!”

哈哈大笑中,小泥鰍凝視著大衣櫃,不知裏頭有什麽奧妙,他更加驚訝起來了,抓了抓腦袋,還不及問話,便聽姥姥這樣說了:“行了、行了,你父子倆出去吧,這兒男人不能留。”

外公與舅舅相顧一笑,父子倆各從地下爬起,並肩離開,小泥鰍最是懂事,一聽男人不能留,正要跟上外公舅舅的腳步,卻給外婆拉住了。

“你別走。”外婆含笑摟來小泥鰍,撫了撫他的聰明小腦袋,道:“你得留著。”

“不要!”小泥鰍嘟著小嘴,忿忿不平:“婆婆說男人不能留,難道小泥鰍不是男人麽?”

“你不一樣、你不一樣。”外婆挽著小男人的小臂膀,溫顏笑道:“你是男人沒錯,可你是咱們楊家的心肝寶啊。”

喔,楊家的心肝寶啊!生平第一回聽到這樣的稱號,小泥鰍真高興,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外公和舅舅像貓兒般溜出去了,既是心肝寶,小泥鰍也不急著走了,正要依偎到外婆懷裏撒嬌,忽然鼻端傳來香味兒,引得小泥鰍心跳加促。

這是什麽味道呢?玫瑰花兒長腳走路了麽?小泥鰍眯眼嗅了嗅,轉頭去望,赫然訝道:“娘……你……你好奇怪啊……”

面前的娘親從屏風後走了出來,穿著奇怪的衣裳。

真是怪衣裳……兩條紅線掛著一兜紅布,比乞丐的破洞爛衣還少了點料子。雖是這樣,小泥鰍還是呆呆望娘,柔亮亮的肩頭膩膚,像是擦了光漆的白羊兒……紅燙燙的瓜子臉頰,看來比黃昏晚霞還要暈……她好美好美……

小泥鰍紅了臉,他垂下小臉,避開娘的臉龐,卻不小心瞧到了娘的那雙白腿。

沒穿鳳裙的娘,在小泥鰍面前露出了玉腿,那也是他生平第一回望見女人的白腿。小泥鰍害怕起來,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高聲背誦:“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