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殺出陣(第2/6頁)

這番話既表明了身份又謙盡了儀節。一方面不卑不屈顯示其並未試圖以幫主之尊欺壓常人,二方面更不乏請教來意何如的用心。以理度之,已是十二萬分的客套了。孰料那八字眉的禿子居然又清吟起來:“斜眉窺海上/萬裏盡烽煙/豈料逢君日/孤燈伴月前”。

萬得福本不是斯文中人,勉強聽出這二十個字來,已經算是絞盡腦漿,仍不覺得有什麽獨到之處。然而萬老爺子那廂卻忽然一個撐身不住,向旁邊的一株樹幹上欹倒,接著喘了口氣,道:“閣下的確是高人!否則斷斷乎不會知道上個月我祖宗家老庵堂為日寇火焚殆盡之事—你,不必考校於我了,有什麽高明之見,但請賜教了罷!”

說也奇怪,那人一聽這話,反而收斂了倨傲之色,連忙挺身上前,一把扶住萬老爺子,道:“果然是老爺子尊駕到了,請受趙太初一拜。”說著“噗通”一聲,雙膝跪倒,正待叩首頂禮,卻被萬老爺子只手攙扶起來,同時問道:“方才你那詩的四句之中,每句末二字皆有獨到之意。倘若以‘卷簾格’的解謎之術看它,從第四句末二字、第三句末二字……這麽依次卷回,正是‘前月、日君、煙烽、上海’八字,君軍同音、烽封同音,說的豈非‘前月日軍煙封上海’之事?上海失陷雖是一年多之前的事,可本幫祖宗家門卻當真是上個月才遭日寇焚毀的。閣下明察秋毫如此,萬某佩服不已、佩服不已。”

但是,禿子趙太初卻退身一步道:“前一首詩我確是有意開您老的玩笑,可這第二首,根本不是我作的—您老別太認真—那是敝業師苦石老道長教我的。他老人家已經歸真入寂十八年了呢!”

萬老爺子聞言更是一驚,道:“難道苦石道長早在十八年前便能預見你我今日之會?”

趙太初一皺八字眉,道:“他老人家的確說過:‘倘或有人給你罵成個狗,還不惱怒,你就將此詩吟給他聽;他若解得,你便敬他如兄,助他如己,叫他老爺子。’”

看來萬老爺子亦不禁為之駭然,即道:“倘或如此,果然天不亡我!苦石道長必然早已安排下你我兄弟之會。”

“敝業師還說:‘你這老爺子兄弟有個燃眉之急、枯燈之病,怕非得饒上你半生的火候才能解厄消災,你好自為之罷!’”

“我這災厄正在一個‘油盡燈枯’的油字上!”萬老爺子這才將受命備辦棉籽油混充桐油運美還債的過節說了一遍,誰知這趙太初聽罷一眨眼、一聳眉,摸了摸鼻頭懸膽,道:照說你這批油是該走水路交運不是?”

“上海已經失陷,水路眼看是走不成的。”萬老爺子黯然道。

萬得福心下對這禿子仍不服氣,搶道:“連油該如何尋覓都還沒處設法,你卻說什麽交運不交運的!真是‘禿子洗臉’—沒邊沒際的話!”

“這位兄台此言差矣!”趙太初摸了摸自己的光腦殼兒,對萬得福的譏誚似乎渾然不以為意,接道,“正因為你們一心只想著走水路,這運油的事才無頭無緒。須知水能容油,油卻不能容水。宋儒早有銘言:君子如水,小人似油。你看那一鍋沸油之中,倘或滴入這麽幾滴清水,油便嗶嗶剝剝吵嚷不休,猶似眾小人冷言冷語,欺那君子恢弘方正。換作一鍋沸水,任你傾入多少油脂,那水也只默然容納的便是。”說到這裏,趙太初語意深長地看了萬得福一眼,仿如這言下之意也暗示自己是君子人、暗諷萬得福作小人語。之後又一回神,對萬老爺子笑了笑,道:“既然要交運的物資是油,就得避水而思之—這,是極其幽渺深邃的一個關口,能從此關設想,我包你交得了差、還未必要費偌大的事真去張羅那麽些油呢。”

這般立論,可謂玄之又玄,連萬老爺子聽來都是一頭霧水。但是萬老爺子畢竟是一方領袖,閱世甚深,暫且不去同他爭執,只道:“苦石道長道術高明、技業淹通,早在前清同光年間已聲震江湖、名滿天下。尊駕能在道長雲帷之下受業,一定有非凡的本事。無奈萬某身上背的是一份國家實業的包袱,不是什麽風生水起、石轉江流的奇術所能應付的。”

“噢?”趙太初齜牙一笑,道,“那麽請看,這林間平曠之地上究竟放著些什麽物事?”

萬老爺子和萬得福隨他手勢望去,赫然大吃一驚:就在那一方空地中央,累累疊疊放置著一堆高可三丈、寬約六丈、深幾九丈的鐵桶。粗看之下,僅其中一個正面便是三百多桶,萬得福正待細數,撲鼻卻嗅到這空氣之中傳來一陣濃似一陣的辛辣之味。耳際則聽那趙太初接著說道:“別數了,這一排是三百二十四桶,前後五十四排,一萬七千四百九十六桶。每桶以公斤算,合兩百五十公斤罷,總數便是多少……”這時,趙太初伸開右手拇、食、中三指,憑空如撥算盤,迅捷十分,不過一眨眼間便應念道,“這就是四千三百七十四公噸—老爺子您要的不是、不是—桐油麽?如果嫌它不夠,您再往西北方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