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解謎

如果要我把下午看見那個真字謎和晚上我瞎編出來的假字謎說出一個什麽道理來的話,我只能這樣講: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包括文字、符號、圖像、陳述以及非語言性的行為、活動、現象、狀態等等—都可以被看成謎。就拿那四個穿青年裝的豬八戒來說罷,他們也許是“調查局”的,也許是“情報局”的,也許是“安全局”的。後來我知道,他們連“警備總部”都待過。但是他們平常一定有另一個身份。我們不能說他們的另一個身份是假的,只能說那另一個身份是謎面;而不管是什麽局的身份也不能說就一定是真的,只能說那什麽局的身份是謎底。反過來也一樣。就像我老大哥在山東老家的身份是張世芳,到了台灣來幹電影道具叫張翰卿,可是在老漕幫裏他該叫張悟卿的,卻沒有人叫他張悟卿。不論他是光棍還是逃家光棍的時日裏,張悟卿這個名字都沒人叫過。然而這個名字一旦擺上了台面,混過老漕幫的人都能夠知道他上下三代的關系和地位。那麽,張悟卿這三個字既不能像張翰卿三個字那樣代表他本人,又比張翰卿三個字所能代表的多一些。對於多知道一些老漕幫掌故的人來說,張悟卿要比張翰卿包涵了較多的內容。換言之,張悟卿是一個謎面,而此人上投“通”字輩光棍為師、下開“學”字輩光棍為徒的事實就是謎底。至於張翰卿這三個字的謎面所能形成的謎底不過就是“長年跟在大導演李行身邊幹道具的那個糟老頭子”。

我在我那間給豬八戒們翻搗之後變得整潔多了的宿舍裏點了支煙,得到了這個關於謎面和謎底之間的結論,猜想豬八戒們一定會在我的假字謎上花下不少的精神氣力,卻永遠得不著一個答案。誰知道呢?也許他們會發明出一個答案來。謎底不就是這麽一回事麽?當你覺得某個文字符號圖像陳述行為活動現象狀態的背後可能容有某種意義的時候,死活你都找得出那意義來才對。比方說,當小五問我:“‘你不欠人的,人也不欠你的’—世上真有這麽痛快的事麽?”她這問話只不過是一個謎面,謎底是:“你欠我的多了,你別想那麽痛快。”謎底也可以是:“我們是一路長大的,你還送過我一個簪子,我也給了你一條圍巾—你要不要娶我?”謎底更可以是:“你不可以不愛我。”真是越想越恐怖的謎底—它。謎底。似乎注定存在,且先於謎面而存在。

當我抽到不知第幾支煙的時候,已經隨手把宿舍整理得差不多像豬八戒們造訪之前那樣亂,甚至更亂些了。我的情緒稍稍平復了些,想隨便抓本什麽書來看看,順手一翻,從一本書裏掉出一張巴掌大的紙片來。雪白的一張方形紙片,飄著一陣陣淡淡的、好似明星花露水的香味—是那張給小五打了我一耳光的玩意兒。我當下揉了、扔了。抽過一支煙,又去把它拾起來,放在書桌上抹抹平,再聞聞它的香氣。之後—可以稱之為鬼使神差地—我抓起一支筆,把那闋艷詞默寫在這張紙片上:小山重疊誰不語/相思今夜雙飛去/鵲起恨無邊/癡人偏病殘/問卿愁底事/移寫青燈字/諸子莫多言/謝池碧似天”。絕非我自作多情,我直覺以為這闋詞合該是小五心境的寫照,一個我其實也在暗夜深處畏懼著也期待著的謎底—居然有人真會愛上我。

這煩亂離奇的一天過去之後不知多久—也許一兩天,也許個把禮拜,報紙登出了土銀古亭分行嫌犯王迎先畏罪自殺的消息。第二天,新聞變成“王迎先羞憤自殺”。又過了沒幾日,李師科落網。在這段期間,所裏轉來一封未署投遞住址的來信,信封是那種中間打個粗紅格,比一般標準信封大了一號,很有幾分復古趣味的直式信封,裏頭一張柬紙,寥寥數語曰:“王迎先亦為本幫‘學’字輩弟子,逃幫十年,業計程車司機。此棍平素與人無爭、與世無忤,暴構大兇,豈有他故?白面書生知之、思之。”底下也沒有具名。

不言可喻,這是萬得福的手筆。字跡與我記憶中那塊破布上的《菩薩蠻》並無二致。也正因為這封來信,才讓我又想起那闋《菩薩蠻》,我把手抄的那份從桌上不知什麽書底下翻找出來,隨便看了一眼。於是奇跡發生了。我並未逐字逐句讀它,而是漫無焦點地那麽瞄了瞄,是以瞄見的句子是紙上寫得較擠的幾個字“誰不語相思今夜”。這是原詞第一句的末三字和第二句的前四字。由於抄寫的時候,那張比巴掌大不了一點點的紙片已經被我揉過,紙面有些粗糙的折痕,所以在寫完第一句的“小山重疊”之後為了避過一條較粗的折痕,我便刻意提行另寫,使“誰不語”寫在第二行上半。又因為意識到紙張不大,恐抄不完這四十四個字,是以在第二行下半的位置索性把原詞第二句的前四字補上。可這麽打破了原詞的句讀來看,我腦中突然之間反射式地進出兩個字來—一個是“子”字,一個是“月”字。“誰不語”如果是獨立的一個問句:誰不語?”我們中文系的十之八九會徑答以:“子不語。”子者,孔子也。子不語者,怪力亂神也。想到這裏,我在“誰不語”三字上畫了個大圈,旁注一個“子”字。接下來的“相思今夜”既然典出張先“今夜相思應看月”,則不是正好卷出來一個應將“相思今夜”看成“月”字的意思嗎?然後,我把“相思今夜”又圈起來,旁注一個“月”字。順文而下,第三行是“雙飛去鵲起恨無邊”。設若“雙飛去”應該連第二句,則雙飛者可能仍是指“月”。我姑且在“月”字旁又加了一個“月”字。“鵲起恨無邊”這一句以鵲為主詞,是以“恨無邊”不應就詞意而看作“恨”字無邊,而是“恨鵲之無邊”。“鵲”字無邊不是“昔”字就是“鳥”字。比合上文的雙月視之,如果雙月為“朋”字,只在加一“鳥”字合成“鵬”字,或者形成“朋鳥”二字的詞—也就是指“鳳鳥”—才具備可解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