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遇見百分之百的紅蓮(第2/2頁)

“我叫紅蓮。”紅蓮說,“很高興認識你,張大春。”

對於紅蓮是如何知道我這個人的,我並不特別好奇。也許那幾個僑生先已告訴了她,也許她讀過一些我為了賺生活費而寫的小說或散文。總之,我並沒有懷疑她該不該認識我這件事。

接下來的一切都顯得十分自然。紅蓮一杯接一杯地為客人們調著酒,再把酒杯底下托上一張張由廠商所提供的、印著各種啤酒商標的杯墊,順手抹凈了台面,便踅回我面前來,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說著閑話。我從來沒和人說過那麽多話,事後卻連一個話題也不記得。只知道她總是這麽開始的:“對了,從前我在做二廚的時候……”,或者是:“以前我在開計程車的時候……”,或者是:“我在買賣房屋的時候……”

我的老天爺,她好像什麽事都做過。她的聲音並不特別低,卻總能在震耳欲聾的重金屬音樂和顧客喧嘩聲中遞進我耳鼓的深處。她說話的時候也全然無意以她那豐富的工作歷練向我炫耀什麽,或訓示什麽,反而像是在和我一道打開一扇又一扇朝向世界的窗口。每一扇窗口外面都有一個讓我們同樣感到驚奇、詭異、燦爛、美好或滑稽的人生景致。坦白說,我從來無法想像的“另一種生活”忽然就在這個夜晚洶湧澎湃地朝我沖襲而來。前所未有地,我終於知道“社會”這兩個字強勁飽滿的意義。有那麽幾個瞬間—在我喝到不知第幾杯“螺絲起子”、血腥瑪麗”或“龍舌蘭日出”之後—我想起了小五,隨即在同一刹那自骨髓深處湧出一種莫名的愧疚或嫌怨之感。好像我在替小五自慚形穢一樣。和紅蓮比起來,小五的嫻靜溫柔乃至美麗都變得那樣平庸、俚俗、小家子氣起來。(小五此刻一定在她家客廳裏那架只能映出紅藍紫三色的彩色電視機前面織織鉤鉤著什麽東西罷?)這種替小五自慚形穢的感覺不多時便會浮現一下,且越來越強烈、越來越令人煩惡、越來越讓我恐懼不安起來。我不時地抗拒著這感覺,但是抗拒只會使它更延滯、更清晰—最後我不得不痛苦地發現:它其實和小五一點關系也沒有!此刻盡管小五的確在家裏打著毛線、看著電視、跟著庸俗低劣的電子影像哭哭笑笑,然而我在紅蓮面前所意識到的愧窘只不過是我對自己的不滿,卻把它轉移到小五身上而已。

明白了這一點並不能改變什麽;相反的,這只能使我在酒精浸透了的意識裏更加嫌厭小五和囚禁小五的那個監獄古井一般的村子,以及更加嫌厭我自己。然後,我狂暴地嘔吐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