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聆聽之資格(第4/5頁)

孫小六沒有立刻答復我,只把排上牙咬住下嘴唇,咬一下、再咬兩下,停一停又重新來過。這個動作(或者說表情)我已經久違十多年了。昔日在植物園荷花塘或任何其他所在,只要是被我嚇著或逼急、快要哭出聲來之前,孫小六都會這麽咬一下、咬兩下,重復幾回,仿佛連要不要哭一家夥都得費上半天思考。正當我想起這些來的時候,一個十七歲的青年在我面前再度落下淚來,左一行、右一行,一行追上一行,最後才抽抽搭搭地說:“師父不是打我—面具爺爺和裏根爺爺都跟我講過,師父打我的時候不許逃、也不許擋,更不能回手。他擂一拳我得挨一拳、踢一腳我得挨一腳—”

“這是什麽狗屁道理?”我哼了他那些狗屁不通的爺爺一鼻子,接著道,“下那麽重的手,他們自己怎麽不來試試?”

“他們說我挺得住,因為我爺爺給我洗過‘天蠶澡’,不會害疼,怎麽打都無所謂的。”說著,他的眼淚流得更急,也更多了,一袖子擦不歇,連鼻涕也抹出來,於是再擦一下,整張臉全糊成一片晶光斑斕的模樣,這才斷斷續續地說下去:“爺爺、爺爺們說、說、誰要欺負你就欺負回去、回去,只你師父打你不許吭、吭聲,他無論、無論如何是為你好。”

“你不疼麽?”我仔細打量了一下他的臉,也不知是為了想覷出他是不是在吹牛,還是那張臉上有什麽不會害疼的證據。這時一輛野狼機車在紅綠燈杆底下急急煞住,輪胎發出十分刺耳的一聲銳響。

孫小六搖了搖頭,緩過兩口氣來才道:“只要我不想疼,就不會疼。可是盡管不疼,挨起打來還是很不舒服的—尤其是不知道疼,就特別覺得自己很賤,賤得、賤得不得了,跟個跟個什麽東西一樣。”

我蒙蒙想著他的話,很覺得其中有一點道理,可是“只要不想疼就不會疼”這境界實在太奇妙、也太誘人了,對於這境界的羨慕之情幹擾了我進一步去思索“因為失去疼痛感而自覺很賤”的這個命題。另一方面,突如其來的狀況也使我沒法子再想下去—雙和街和青年路口的四盞紅綠燈底下這時猛地聚攏了二三十輛分別從中華路、西藏路、萬大路和克難街四個方向飆過來的機車,每輛車上各跨坐著兩個人物,後座的手上緊緊握著兩支用報紙卷的棍狀物事—連想都不用想—那報紙裏藏著的不是什麽娛樂新聞或文學副刊,而是一把一把的木劍、西瓜刀和二尺四的小武士。先前那輛野狼騎士刻意催了催油門,其余各車也跟著催了催油門,真他媽聲震寰宇!我還沒意會到他們這四路人馬是東西一路、南北一路的,或者是東南一路、西北一路的,乃至還有什麽個分法,總之應該就是有這麽兩幫人馬準備對陣的樣子,孫小六已經快手擡袖,抹幹了縱橫一臉的涕泗,站到街當央去,四面環顧一遭,道:“今天我心情不大好,沒有陪你們玩的意思,都散了罷!”

野狼車後座端地跳下來一個穿拖鞋的,近前打量我一眼,扭頭沖身旁一輛本田一二五後座的光頭說:“這一個也是嗎?”

“廢話你他媽不會看哪我瞎子啊!”光頭嘴巴上還叼著煙,眼像是給熏得睜不開,可是別有一股睥睨萬教的糗霸王氣勢。

孫小六這時踏著大步過來,邊走邊昂聲喊道:“跟你說今天不玩,散了罷,我講的是法國話嗎?”

穿拖鞋的應聲退了幾步。光頭倒顯得沉著得多;一面仍瞄著我,一面倒像是答復著孫小六的話:“今天我們也沒工夫玩—倒巧了,我們要辦的貨在你手上。”說時一拍前座的肩膀,那騎車的兜手一提,擡起車把手,將前輪朝我臉上一挺,我跳兩步退開,膝蓋彎卻杵在另一輛機車的輪蓋上。光頭這時吐掉半截煙頭,沖我一擡下巴:“你叫張大春是罷?”

“怎麽樣?”我啞嗓子硬硬還了一句,腿已經打起抖來。

“怎麽樣?我他媽還叫張大千呢!你媽怎麽樣?”說時左臂往下一揮,把報紙套子甩落,當下露出一把二尺四,右手再一拔,青光出鞘,人也跳下車來,同時刀尖朝孫小六一指:“抱歉!是本堂的任務。你小子心情不好就更不必管這档子閑事。”

偏在這一刻,從西藏路那頭躥過來一條黑影—更準確一點地說,是從兩輛擋在青年路中央的機車之間躥過來一條黑影,直奔我跟前,一直到它停下來坐定了,我才看清楚:是一只名叫水塔的洛威拿。它之所以叫水塔乃是因為它的主人徐老三不會念英文,卻給起了個英文名字叫Sweet Heart。水塔坐在我和光頭之間滴口水的那一刻,兩輛機車“哐哐啷啷”向兩邊倒去,穿一襲黑風衣的徐老三出現了。他也穿著拖鞋,時不時還從敞開的風衣下擺裏露出藍白條子的棉質睡褲。顯然,他是出來遛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