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啟蒙的夜

坦白說我並不知道這一次逃命之旅終於何時何地—因為截至我目睹孫小六從五樓窗口一躍而出、奔往竹林市去,同我正式分道揚鑣的這一刻為止,我都不能確信,一切已經過去了、安全了,從此以後我的生活就恢復平靜了。事實並非如此。但是我必須這樣假設,才敢於繼續回憶下去:從一九八二年冬天的那個夜晚開始。

和我可以說沒有半點交情的徐老三在這天晚上給我上了一課。他先叫孫小六溜回家去,想辦法把他姊叫出來,再同我們到村辦公室集合。孫小六臨去之時我是頗不以為然的,嘟囔了一聲:“叫她幹嗎?礙手礙腳的。”徐老三瞪了我兩記極尖極大的三角,道:“沒有小五,你活不到一個禮拜。”

小五姊弟大約是午夜前後才到的,在此之前的兩三個小時裏,徐老三摧毀了我在整整二十年間透過學校教育而認識的一整個世界。原先的那個世界相形之下則變得脆弱、虛假且令人不堪置信起來。

徐老三先打了那個關於霰彈槍的譬喻—我記得曾經描述過的:如果你能找到一面二十公尺寬、十層樓高的白漆水泥墻,在上頭畫一個非常之大的台灣島,再用徐老三的雙管噴子在十五公尺之外朝那地圖開火一千八百發—等子彈打完了(而墻還沒給轟垮的話)則墻上必然滿是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彈孔。這些彈孔的總和便是竹林市,其中任何一孔也是竹林市。無論你說這竹林市是黑道也好、地下社會也好、幫派勢力也好,總之它隨時在你身邊。你看不見,但是它確實存在。

徐老三接著從白天村幹事趴著睡覺的那張褐漆辦公桌抽屜裏摸出一疊“復華新村用箋”來,翻到背面,用手掌抹抹平,風衣口袋裏抽取了一支派克二十一型鋼筆,畫了個小人—大腦袋瓜兒、細線條身形手腳—然後告訴我:“這就是你。”接著他在那個我的周圍畫了一個不太圓的圓圈,說:“這是我們村子。”再接下來的圓圈就越來越復雜了。村子圓圈的外圈被一個虛線圈略略圍過,這虛線圈表示“國防部”,因為復華新村裏的戶長們都在這個單位裏當差—起碼也當過幾年以上的差。虛線圈外面有個更大的實線圈,那就是國民黨和它的政府—這個圈畫得很大,幾乎占去了一半的紙面;徐老三在這個圈的邊線上畫了一堆和原先那個我差不多大的小人,並且告訴我:這些小人是“老頭子”和他從大陸帶到台灣來的黨政官員、部隊將領,然後在中央象征“老頭子”的小人兒身上畫了個“X”—因為“老頭子”已經死了。“可能已經變成鬼了,不過因為我們沒看見,所以不確定。”徐老三特別強調。

可是在“老頭子”身邊那些小人兒的周圍,徐老三又飛快地畫起了大大小小的圓圈,有些是實線、有些是虛線。然而無論虛實,那些圓圈的邊框線條都和原來的同心圓有一部分像是數學課本裏所謂的交集圖形那樣重疊起來。徐老三把這些圓圈的邊框線條加粗了些,才告訴我:“這些圈圈我們稱之為情治單位。你看,它們有的並不屬於政府,有的雖然屬於政府裏別的部門,卻可以管過來、管到“國防部”;還有的屬於“國防部”,可是不管我們村子,卻跑去管別的人、別的機關、別的單位。”

徐老三隨即在所有的圓圈之外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以十分低沉而堅定的語調說:“這裏還有一個大的單位,比他媽整個政府還他媽大,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我一向對和數學有關的圖形感到頭痛,更隱約察覺徐老三說話夾纏得厲害,便隨口答了聲:“亞洲。”不料登時後腦勺上就吃了徐老三一記芭樂。

其實我不該亂開玩笑的。這是一個嚴肅的認識世界的方法,至少徐老三沒有一絲一毫開玩笑的意思。他瞪了我好一陣,似乎那樣瞪著我的時候已經在認真考慮我的生死問題了。我原以為他會罵我一頓,或者轟我出去。然而他只是把視線投回桌面的紙上,繼續說下去:

“這個圓圈是一個妖魔鬼怪的世界。”

接下來,徐老三又往紙的角落裏畫了一個小人兒,在上面打了一個和“老頭子”身上一樣的“X”,告訴我:從前有這麽一號人物,已經死了,可是在他死之前和死以後,他手下的人早已經“像蟑螂一樣”、“像癌細胞一樣”、“像滾雪球一樣”發展起十分龐大的組織來。徐老三其實相當努力地想要把這幅圖向我解釋清楚。直到他後來發出一聲嘆息為止,中間的一個小時(也許更久)裏他都在紙上畫小人兒。從第二個打“X”的小人兒身邊畫起,一個又一個、一個又一個、一個又一個,仿佛他可以就這麽一直畫下去,畫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其間他偶爾會停下來,再找一處空白較大的紙面、抹抹平,另從一個新的小人兒畫起,一畫又是成堆成串;蒙蒙看去,就像一串殘梗兒多過果實的葡萄。徐老三指著第一串葡萄和第二串葡萄之間只有不到一公分的空隙說:“這中間原先應該有一條界線的,可是後來沒有了。”他在那空隙處補上一個小人兒,使它看起來像是一手拉著一大串比自己身體大上幾十倍的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