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背後的背後(第5/8頁)

兩老頭兒聽他這麽雲淡風輕地說著,臉色驟然一變,面皮整個兒垮將下來,相互對了一眼,仿佛不知道該如何接腔。待他們再扭頭望過來的同時,各自身形猛可朝南、北兩側閃開一步,靠北的一個拉左弓右箭步,左拳向前平舉、右拳倒扣當額;靠南的一個拉右弓左箭步,右拳向前平舉、左拳倒扣當額—這一式在彭師父從前傳授我們練步拳裏叫“騎馬射箭”,依我看不過是戲台上的伶工使來“亮相”的一種“花架子”;村子裏的小夥兒也都說這一式只在放屁的時候管用。可兩老頭兒才拉開這式子小五便一步搶上護在我身前,孫小六又閃影子跨腿護在小五身前。這樣好似老鷹捉小雞的排排一站竟有幾分滑稽的趣味—因為我不得不歪起個腦袋才能勉強越過他姊弟倆看見對面那兩個“騎馬射箭”的家夥,我朝左歪,小五也朝左歪,我朝右歪,小五也朝右歪。總之就這麽閃閃藏藏之下,孫小六忽然又開了口:“如果我同你們說了,你們就不會再來煩我張哥了嗎?”

“君子一言—”左弓右箭的說。

“快馬一鞭。”右弓左箭的接著說。

“不過,”左弓右箭的陰陰笑了笑,“即便咱二老放過了他,自有放不過他的人—你小子保他保得住今日,未必保得住明日。”

“咱二老說話算話,旁人說話未必算話。”

偏就在這兩老頭兒繼續這麽一搭一唱地說話的時候,我眼前忽然閃過一幕情景—那是在幾個月之前,孫小六和我在青年公園的天遁陣裏窩藏的最後一個午後,我們瞥見一棵樹下站著四個人,他們分別是“嶽子鵬”、斷掌的豬八戒和另外兩個“老得不像話的瘦皮猴”。當時我只顧著和孫小六爭辯手提空鳥籠的大胖子是不是彭師父,是以匆匆幾瞬眼間未遑細顧其余。然而此刻這兩老頭兒側馬拉弓,而我又非得從孫小六和小五的背後這麽左窺右盼不可的情況之下,那似曾相識的感覺驀地深刻且明確起來—這兩老頭兒正是昔日我從兒童遊樂場的水泥樹樁後面看見的兩個“老得不像話的瘦皮猴”。或許,當時看他們瘦皮如猴的印象竟又是同身軀過於肥大的“嶽子鵬”相比較之下而得來的罷?

無論如何,一旦我認出這兩老頭兒的確就是那天一聽我喊了聲“嶽子鵬”之後便倉皇離去的四個人中的兩個之際,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手上也握了副可以加碼的好牌,隨即往旁邊跨了個大步,雙手往腰眼上一叉搭,昂聲道:“臭老頭兒在那邊哼哼哈哈、雞雞歪歪什麽東西?你們‘追究’我?我他媽還‘追究’你們呢!你們跟‘嶽子鵬’搞些什麽狗屁倒灶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逼急了我全給你們抖出去。知道嗎?逼急了我全給你們抖出去。”

我的確就是這種唬爛成性的人。每當我唬爛的時候—我記得我曾經如此坦白過—每當我所想的跟所講的不一致的時候,我講話就會特別大聲,而且會重復。站在美滿新城一巷七號樓頂的寒風之中,我的牙關顫抖、氣血僵凝,打從骨髓裏面害著怕。我知道此刻所面對的正是這一向在我背後出沒的那些個黑道、暴力團、地下社會、恐怖分子之中的人物,且他們的背後還有其他我根本無從想像的幽靈和鬼魅。要對付他們,我只能靠胡說八道。

在胡說八道的那一刻,我只想暗示他們:我在報章雜志這一類的媒體上有很多朋友,我在文藝圈也小有名聲—這倒不算吹牛,早在大學時代,我靠幾個短篇小說得了些文學獎,時不時會風光一陣,還有些想要吸收年輕作家以充實旗下陣容的副刊編輯偶爾會來約約稿、請請客,並代邀知名評論家在他們的文章中為我美言幾句。有一位前輩就曾經說過:“張大春是很可預期成為未來的大師的。”在整個流行給人封贈大師二字當頭銜的七年代和八年代初期,我還不覺得自己未來將要和那些三教九流滿街竄走的媒體明星同列有什麽可恥,反而頗有幾分沾沾自喜、洋洋得意。所以當我跟那兩個瘦皮猴老頭兒說“我全給你們抖出去”的時候,腦子裏面確然有某個部位映現出各大媒體刊登出黑道分子迫害未來大師級作家的字樣。然而我還來不及設想,究竟我手上有什麽可以抖出去的東西?倒是對面依然維持著“騎馬射箭”之姿的兩老頭兒聞言之下相互看了一眼,右邊老咳嗽的一個道:

“‘雞雞歪歪’是什麽意思?”

左邊黏鼻尖嗓的一個搖搖頭,接著道:“可‘哼哼哈哈’我卻明白!”

兩人頓時朝我扭轉臉來,同聲吼道:“原來你小子還真認識咱二老!”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他們是“哼哈二才”!

當“哼哈二才”向我們撒出各式各樣的暗器的那一霎時之間,我自然無法得知:他們為什麽會忽然決定下殺手?因為一切發生得太急太快—對我而言,從那四只夾克袖筒裏沖鉆而出、飛馳而來的物事只如斑斑點點迎風兜繞的蚊蚋、蒼蠅,它們並不是像我從前在一些武俠小說裏讀到的甩手鏢、袖箭、飛蝗石或鐵蒺藜那樣以直線運動的方式勁射而至,倒像是在離手之後、迫近之前還兜空繞起了螺旋形、波浪形、圓弧形和閃電形的路徑。若要勉強描述的話,只能說我倏忽自覺陷身在一群惡作劇的隱形小兒手持的仙女棒火花陣中—不過,即便是如此迷離奇詭,也只一眨眼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