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背後的背後(第6/8頁)

我所謂的“一眨眼”,其實就是當異物迫近之際,人會出乎本能地趕緊閉上雙眼的那種反應。我就是“本能”反應了那麽一下,再睜眼時,前身正貼著的是小五柔軟的背脊和屁股,再前頭仍是孫小六頎長高大的影子。我想掙一掙身形,看那兩老頭兒一眼,卻給小五反手按了個死緊,聽她以極低極低的聲音說:“別動!千萬不要動!”

“兩位長輩還有什麽明的暗的、長的短的,就往這邊招呼罷!”孫小六兩臂朝橫裏平平攤出,整個背影猶如一個“大”字,把對面的一切全擋住了。我既掙動不得,視線只能在他的後背和小五的頭頂之間往復遊移—猛可間,我睇見一樣叫我觸目驚心的東西,它埋在小五濃密烏黑的發髻裏,藏得很深,幾難令人發現,只在極偶然的刹那間映照著天光,閃爍出異常的光芒。是那根翡翠簪子。

我像是被那簪子給紮了一下,也像是隨視線所及而誘發了嗅覺,當下在一陣濃郁的(或許是明星花露水)的香氣之間,我的胸口狠狠地痛了一下。我並沒有被“哼哈二才”的暗器擊中,可是那蜂螫針刺的疼痛卻真實無比。

事後回想起來,當時我並沒有時間去深刻體會一下那刺痛之感究竟出於一種什麽樣的心理。然而我不得不承認,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對他人產生憐惜之意。

憐惜。一種混糅著不忍又不舍的情感,它浮顯在發簪的翠綠色澤以及廉價且帶有懷舊氣息的香水味道之間。直到多少年之後的今日,我已然不再能憑借零碎、黯淡又渺茫的感官記憶去重塑那短暫的感受—其間有一次,我甚至將整瓶明星花露水灑在一疊稿紙上,試圖重新體驗一下那種全心全意因為他人的委屈而感覺自己刺痛起來的滋味,然而我所能得到的只是撲臉嗆鼻如酒精中混合了農藥的兇猛揮發的作用力。在那一疊布滿了可能永遠拂拭不去的化學藥劑氣味的稿紙上,我所寫下來的是和紅蓮在宿舍中瘋狂打炮的一段情節。

至於在小五背後有如神悟的片刻—無論是肉體上的刺痛抑或是情感上的憐惜—永遠失落而不可再得了。我只能這樣勾勒:也許是在小五專注地用身體翼護我的整個過程之中,她發間的簪子和香水與當下險惡現實的疏離和不協調所牽動的荒謬感所引致的。試想,小五在那天清晨離家上路之前,曾經以多麽溫婉而柔緩的動作、多麽細致而繁復的步驟整理過她的長發,並且在脖頸、耳根和我無能想像的部位撲打上不多不少的香水。她決計無法逆料的是這一切的努力都成為惘然—我真正注意到那發簪和香水的時刻正藏匿在她的背後,觸目所及的還有一片掩翳在淩亂發絲之下的頭皮。以那樣貼近的距離去凝視一小片遍植發根的頭皮誠然不會產生什麽美感,它甚至有些醜陋……這,便是在經過許多許多年以後,我對當時那即生即滅的憐惜之情所作的一個勾勒。我把發生了不及半秒鐘的過程停滯了、放大了、凝顯了。於是我才能夠約略察覺,其實我一直要逃離的不只是我的家庭、我的父母、我的村子、我的生活,我還同時想要逃離面對小五的處境。也只有在她的背後,以那樣漫不經心的一瞥,哪怕只是一截若隱若現的發簪、半縷若斷若續的香氣和一片其實談不上美麗的頭皮—這些都是被什麽切割了的片段,在這些片段裏沒有逼人面對或正視的東西,我也才敢於釋放那憐惜的情感。是的,我是一個只能在他人背後釋放情感的家夥—從某種嚴厲的分析角度來看,被小五努力翼護著的那個我其實是個因為拙於表達而徹底失去愛的能力的人。

那天“哼哈二才”,並沒有傷害到我,他們所發出的暗器全數釘在孫小六的軀幹和四肢上。他們也顯然是在目睹孫小六硬生生吃下這些暗器的時候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好半晌說不出話來。孫小六依然像個“大”字般的站著,又追問了一聲:“怎麽樣?二位長輩。”

“方才你小子這身法已經道出了來歷—這是當年北京飄花門末代掌門孫少華的一招‘漫天花雨’。你,可是孫少華的傳人?”

另一個也接著道:“咱二老有言在先,既然知道了你小子的出身來歷,今日之事也就作罷了,更何況—”說時竟壓低了聲,有如自言自語地繼續說下去,“怎麽會是飄花門的後人?怪哉怪哉!”

“我是姓孫,我叫孫小六,可我是不認得什麽孫少華不孫少華的。”

兩老頭兒聞言不由得一怔,當即收了勢子,相互欺近兩步,交頭接耳起來。過了好半晌,才同聲喝問道:那麽飄花掌孫孝胥又是你什麽人?”

未待孫小六接腔,偏在這間不容發的一刻,小五像是早就提防到有此一問的態勢,猛然擡手按住她弟弟的後肩,借力撐身躍起,一記鷂子翻身躍出五尺開外,搶道:“他的一身功夫都是我教的,你們有什麽事不明白,就問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