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名字(第2/9頁)

想到這一節上,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忽然回憶起不知多少年以前在三民書局二樓,以那種“接駁式閱讀”的方法讀書的某一刻—當時我在這本近千頁的書裏不斷地瞥見“哥老會洪達展”、哥老會洪達展”這個名字,卻怎麽也串不成洪達展這個人物的整體印象,恐怕也正是因為這一點疑惑或困擾,才促使我在未終卷之前轉而去翻閱了另一本《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的。

這是一個極其微妙而有趣的體驗,使我幾乎忘了家父要我辨認“白邪譜”最後的那幾個名字的事,反而分心想著:人的記憶多麽奇妙?我以為不可能記得的,或者我不認為值得去記的涓涓滴滴會在你全然來不及提防的一刻重新回來,深深地撞擊你一下,且狠狠地幹擾你正在關心、正在思索或正在著迷的生活。我暫時拋下了洪達展這個名字,俯身從書袋裏翻揀出《上海小刀會沿革及洪門旁行秘本之研究》和《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這兩本書,漫無頭緒、也漫無目的地翻起來。似乎—是的,似乎我真正想要翻揀的並非書頁,而是另一個失落了的記憶的片段。幾乎也就在此同時,之前曾經來幹擾過我一回的兩張臉孔又浮現了—紫色同字臉說的是:“可惜你讀了那麽些書,都讀了個七零八碎兒。”呼呼怪笑的圓臉說的是:“有朝一日人家把這些零碎兒摻合起來,匯入一鼎而烹之—”沒等腦海中這人說完,我大叫一聲:“我想起來了!”說時渾身上下哆嗦得更厲害了。

那是曾經出現在我碩士論文口試會場上的兩張臉。一九八三年六月十四號上午九點鐘。

那天清晨不過四點鐘左右的辰光,小五忽然來到美滿新城一巷七號,身上穿的居然還是頭一年冬天裏她送我到龍潭來的那一天穿過的棗泥色長裙,兩只辮子像是又長長了,打結之處也仍舊綁著和長裙同色的緞帶。我說我見過這條裙子,她說你當然見過,我一年到頭不過就那麽幾條裙子。我說又不是周末,你來做什麽。她說來接一個糊塗大少爺進京去趕考。我想了老半天才想起這天要口試,對於考試,我心裏其實沒抱半點希望,忘了日子臉上仍覺得掛不住,於是都倔到嘴邊來了:“現在才幾點鐘?”

“要不是前半夜忙耽擱了,我兩點多就來了呢。”小五一面往屋裏闖,一面喊著,“小六,都收拾好了沒有?”

孫小六應了聲,也沒說好不好,支吾了片刻,才皺眉苦臉道:“徐三哥給的那小冊子不見了。”

一聽這話,小五的臉色也變了,上牙咬起下嘴唇兒,兩丸亮晶晶的眼珠子轉轉東又轉轉西,仿佛走失了魂魄,卻拿不定主意該不該找去。

我當然知道那是本什麽東西。它看起來像是那種袖珍版的聖經,三邊開口的地方染著紅顏料,封面黑皮精裝。徐老三在村辦公室把它交代給我的時候還說過:“你很快就用得上了。”

事實上我的確如徐老三所言,很快就用上那小冊子了—只不過用法決非徐老三的本意—在寫我那本碩士論文《西漢文學環境》的時候,由於(我曾經招認過)參考書籍過於匱乏,不得不信手胡編,有時靈感枯竭,一連幾個小時呆坐下來,也想不出一本古籍或一個古人的名字。有那麽一天,我隨手翻揀徐老三給收拾的那個藏青色包裹,從一條類似工具腰包的帆布囊底下找著了這黑皮小冊子。

那果然是一本十分合用的東西—小冊子的每一頁都分成上下兩欄。一般說來,上欄都比較簡略,只注記了些公司行號的名稱、地址以及類似負責人的姓名;下欄便復雜多了,通常寫著另一個公司行號或單位機構的名稱,以及另外一大串人物的姓名,乃至於外號和生平簡歷,以及三言兩語的記事或某些不尋常的商品內容。比方說有一頁是這樣寫的:

(上欄)通和汽車音響百貨精品中心/台北縣新莊市中正路四八六之一號/簡瑞河

(下欄)九鑫賭具供應站/台北縣新莊市中正路四八六之二號/簡阿猴,松聯幫北縣一級代表。船骰、折視麻將(附透色鏡)、電子偵測及反偵測儀、點式彈跳台布(另備遙控裝置)、定時易色撲克(限JQK三種)。

這是比較容易辨識的一頁,稍微細心思索一下便知道,簡瑞河和簡阿猴也許是同一家的人,或者就是同一個人。汽車音響百貨精品中心是一門生意—也可以說是另一門生意的“招牌”;而所謂“另一門生意”,在這裏就是販售作假賭具給特定對象的行當,且應該與所謂的“松聯幫”有些關聯。日後我才知道,徐老三借給我這本黑皮小冊子其實是有用意的—他怕我踩錯了堂口,在原本已經是一筆混賬的人生道路上又誤入什麽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