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名字(第4/9頁)

“這叫黑蛋白石,待會兒天亮了,你從不同的角度看,一點一點轉著看,就看出來了,它會發出不一樣的光。別的寶石就沒有這種好處。”小五一面說著、一面使勁兒把只手往太陽尚未升起的東方伸去,繼續說道:“算我們運氣不錯,是顆原石。遇上了識貨的,可以賣個好價錢。”

“你怎麽知道草叢裏有這種寶貝?”我一把攫過那顆黑蛋白石來,學她一樣迎向東方轉著看,果不其然看出一片又一片、一抹又一抹,猶似走馬燈一般層出不窮的顏色。而那顏色並不是固定的,隨著我手指的轉動,也隨著一秒一秒移升而起的微弱晨曦,它綻放出無一霎相同的色彩。

“當然是草啊。無論是什麽草,自凡它的根抓上了這種黑蛋白石,草葉就會現夜光,美極了。要不是咱們有急用,我還真舍不得拔它呢。”

那顆黑蛋白石真正的價值究竟若幹?我始終沒搞清楚。我只知道那天天剛大亮,我們已經置身於大溪鎮的一爿店鋪門前。表面上,那是一家當鋪,可另一方面,它又是桃竹苗三縣非客籍人物的銷贓重鎮,負責人叫林玉郎—這些,當然都記在徐老三的黑皮小冊子裏,也就是小五打了折角的標號“277”頁上。

林玉郎人不如其名,是個豁了兩顆門牙,還長著一臉脂肪瘤的中年人。他把那顆黑蛋白石迎光左右看了半天,似不放心,戴上一枚獨眼放大鏡,又覷了個仔細,才慢條斯理擡起頭,咧開豁牙嘴,笑道:“太輕。”

“它本來就不該是重的。”小五皺起眉,捂住鼻子,道,“你不要就還給我。”

林玉郎卻把石頭抓緊了些,扭頭沖我道:“少年仔,你講多少?”

“她說多少就多少。”我翹起大拇指朝小五比了比。

林玉郎顯然看出了我是外行,查脯查某嘰哩哇啦了一大套,意思大約是用“男人不要讓女人拿主意”之類的話擠兌我,可他不知道,這種長威風、添志氣的言語對我一向不起作用,且我壓根兒不知道小五要賣這石頭幹什麽,自然也就不在乎成交與否。孰料一陣唣之下,這林玉郎開抽屜把石頭收了起來,兩手卻淩空朝外揮甩,猶如趕蒼蠅的一般。不消說,咱們這是落了陷,叫這臭嘴惡氣的家夥給坑了。林玉郎也許當真看出那黑蛋白石的價值不菲,且決非吾等鹵肉腳之人所配坐擁;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約莫就是這個道理。或許他也曾揣測過,天才亮就撞進來這麽三口子眼生面澀的尷尬人,說不定是夜來剛得手的一窩小蟊賊,為什麽不給他們來個黑吃黑呢?

無論林玉郎打的什麽主意,總之他在幾秒鐘之內便後悔了—但見孫小六伸起一根直愣愣的手指頭,往櫃邊一根六寸來寬的頂梁紅木柱子上戳去,看他戳得不花氣力,猶似戳進一塊海綿蛋糕裏一樣,而食指齊根沒入,連一粒粉層也沒驚動。孫小六指起指落,轉瞬之間在那根紅木柱子上留下六個圓洞洞。

林玉郎的手不揮了,探下桌面,打開另一個抽屜,向小五拋出一個求救的眼色,近乎帶著些絕望的神情,道:“你講多少?”

小五要了三萬塊錢,三百張百元大鈔,我們一人揣起一疊子塞進各自的口袋。從這一刻起,小五說什麽,我就聽什麽,而且打從心底服氣—包括她招手攔了輛計程車,順向往新竹去,才到了新竹又換乘公路局中興號,一路坐回台北,再換了不知道幾趟計程車。趕到學校門口的時候剛過八點四十,輔仁大學例行第一堂早課的準時間。

路上總是小五挨著我坐,孫小六則始終坐在前座或者後座,不時朝四下裏張望搜尋著,仿佛真有什麽妖魔鬼怪在附近伺機蠢動一般。直到我在宿舍門口石階上吃了一顆子彈之前,無論是在意識或者潛意識裏,我始終把她姊弟倆這種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行徑當做是一場無傷大雅的兒戲:有如孩提時代村子裏的小鬼們玩兒的什麽“追蹤旅行”、“陸海空大作戰”或者是“神仙老虎狗”之類的遊戲,有逃的一方、有追的一方;有找的一方、有躲的一方。總的說起來,我們不過是玩一種即使長大了也還玩不膩的遊戲而已。

兒時玩那些個遊戲的情景,我曾在一篇散文中描述過,稱之為“以想像力為僅有玩具的驚恐演練”。在幾條連狗搖尾巴都會甩到墻的狹窄巷道裏,我們扮演獵人以及獵物;既不知會遭遇什麽樣的追捕,也不知該從事什麽樣的搜尋。通常我們會在轉角的墻磚上辨識一些用尖石片或超級牌小刀刻留的記號,但是—在絕大部分的情況下—我們分不清那記號是“同一國”失散的友伴所留下的指引或呼求信號,抑或是“另一國”守候的敵人彼此之間的聯絡密語。當然,它也可能是一種請君入甕的陷阱。我們甚至還經常遇到這樣一個狀況:大家都忘了墻磚上的記號,其實是上一次或上上一次遊戲的遺跡。那是一次早已結束的虛擬作戰,可是墻磚上的刻痕混淆了每個人的記憶,使我們在誤讀和誤解中將當下這一次的遊戲假想得更復雜且更兇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