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殘稿(第3/24頁)

某日,賀衷寒又來密商了一兩個小時,仲武正待為二人換茶,賀衷寒剛要出門,回頭拋下兩句話:“‘大元帥’自有‘大元帥’的盤算,我是保不住他倆了。”賀離去後,李綬武叫仲武進門,愁眉苦思了半晌,才對仲武道:“可否請老弟給張羅幾樣物事?”

李綬武要的東西是幾支大大小小、形制不一的毛筆,一卷宣紙和各色染料。在仲武看來,這幾樣東西頗為尋常,更不虞觸犯“行營”安全規定,隨即給備辦了。而李綬武果真就伏案揮毫,不眠不休地作起畫來。其間約莫有兩晝夜的工夫。

仲武畢竟是莊稼人出身,既不通文案、更不識丹青,只知道畫中有兩個對坐飲啖的古人和大片的林木樹石之類。畫成之後,也不知李綬武作何處置,仲武也未甚留心。又過了一天,賀衷寒忽然神色倉皇地跑來—似乎是情急之下、不及遣退仲武,徑自沖口而出,對李綬武道:戴笠有諜報來,說‘大元帥’險些遇刺!據傳是馮玉祥所主使。”

李綬武卻氣定神閑地答道:“這事,應該已經化險為夷了罷?”

“你日日足不出戶,怎能得知?”

“那一日我初入貴‘行營’,那位居先生不是說‘戴公來電報交代我和那叫花子上南京出一趟差’麽?試問:是什麽樣的差得勞駕兩位練家子慌急登程,竟然把在下就那麽撇下了?再者,戴先生是何等精明的人物?設若此事未曾平息周至,又怎麽會放出個‘大元帥’險些遇刺的諜報來呢?”

賀衷寒聞言似是寬了心,也才瞥見仲武立在一旁,正作勢要將他揮出,李綬武卻接著說道:

“賀公當真要擔心的,反而是居先生和那邢福雙呢!”

“噢?此話怎講?”

“那日居先生還說:‘這差事幹下來,我也許能跑一趟山東泰安。’又說:‘各位還記不記得我說那叫花子身上有一部機關,其價值不亞於十萬雄師?’敢問賀公:待居先生得了那‘不亞於十萬雄師’的寶貝機關,他在戴先生乃至‘大元帥’跟前,又該是如何地風光神氣?”

賀衷寒這時沉吟了,來回在室中踱了一陣方步,不發一言。

倒是李綬武開了腔:“賀先生要是信得過我,我倒願意走一趟,把那叫花子的機關破了,也免得江湖秘技竟為妄人濫用誤用,終不免搞得生靈塗炭,這—恐怕也是賀先生在《一得集》裏所強調過的‘革命戰爭的目的在乎非戰’這般信念罷?”

一聽李綬武搬出自己的著述文章,賀衷寒又寬心得意了幾分,忙問:“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如何同他們江湖高手周旋?難道不需要我加派丁壯武衛,陪你一道前去麽?”

“人一多,豈不先讓戴先生那邊加意留心了?”

仲武大約便是在此際叫賀衷寒給揮遣出門的,底下的話便不得與聞了。只知兩日過後,李綬武準備起程北上公幹,賀衷寒吩咐仲武給整治行囊。仲武替李綬武打點了兩箱一籠的衣物,李綬武只著他要了兩個紙封—一個裏頭裝入那張畫,一個裏頭放了疊似是早已預備下的照片。李綬武更在車站月台上囑告仲武:“你千裏間關、離鄉背井,治生想必不易。這些個衣物權且將去,或典或賣,悉聽尊便;換得了錢鈔,買些書來讀讀,人說‘開卷有益’,總是不錯的。”說完這些,李綬武忽地一擡頭,指著月台上方木梁喊道:“燕子。”仲武不疑有他,順勢望去,果然看見那高高的梁上有一燕巢,一排探出五只乳燕,白眉鳥首,角喙翕張,正等待著母燕覓食歸來哺飼。就在這分神的片刻之間,不知李綬武使了個什麽手法,朝仲武的丹田處輕輕一拂,匆促間,仲武只道近小腹方圓三寸之處豁然湧起一陣夾暖夾寒的氣流,腔腸之間有如冒出來個橙子一般大小的圓球,飛速疾轉起來。

“老弟若是感覺內急,就趕忙如廁去,咱們就此別過,你也不必送我上車了。”李綬武笑著揮了揮手,仲武果然腹痛如絞,再也禁忍不住,提起箱籠、奔入站旁公廁,拉了個昏天黑地,可是從此居然一身輕捷,渾似脫去了五七十斤贅肉的一般。

也是經此一別之後,仲武的內力有了長足的進步。由於我素不喜於武學上揣摩鉆研,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除了見識仲武吸酒瓶奇技之外,還看過他揉面團,倒頗值隨手一記。

旁人揉面,看起來極其耗力費事,即便是隆冬嚴寒,也常揉得大汗淋漓,渙流浹背。獨仲武揉面,如公瑾撫琴,其閑適瀟灑,絕不類廚作。但見他將幾斤面粉傾於砧上,隆起如山,探手掘一穴容水,狀似湖。復掬粉數捧披蓋,當即持一白紗布輕覆其上,並以兩掌隔空數寸作摩挲狀,卻無一寸肌膚觸及面粉。如此約三五分鐘,紗布底下的粉層時起時伏,初如櫻雨、猶沾黏成花瓣大小的薄片而倏飄倏落,紗布亦隨之而乍揭乍掩。稍頃,各薄片附益漸多,方圓漸闊,直如銅板一般了,仲武的動作愈趨和緩,不過幾交睫間,原本若鱗甲接縫的線條便消失了,峰角嶙峋的面粉堆也變成了一座渾圓平滑的面丘。回眼再看仲武,非僅面不紅、氣不喘,且滴汗不下,粒粉不沾。我笑謂:“觀閣下揉面,如看美女梳頭,才深知庖丁解牛,遊刃有余之境。”仲武的內力深湛如此,而甘於市隱作庖,倒叫高陽不得不翹起大拇指,稱道一句“好漢子”了。可惜我與仲武再見了幾次面之後,忽有一日,饞蟲祟動,直掛念著他的餃子,遂攜Old Parr威士忌一瓶徑訪,要討他幾個解饞,不意仲武扃門閉戶,竟已喬遷往中部發展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