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殘稿(第4/24頁)

他這麽不告而別,我的損失可不只是口腹之欲難填,更兼愁悶之惑不解。到底那“南昌行營”之於李綬武,又有些什麽樣的糾瓜結葛呢?這,就要從另一些枝節上說起了。

文前曾提及周棄公,這些枝節也同棄公有關。周棄子先生學藩,自署未埋庵,晚年別署藥廬,我曾在《棄子先生詩話之什》一文中引棄公論溥儒的題畫詩。棄公雲:“溥王孫的題畫詩,首首輞川,無非假唐詩而已。有一回跟他閑談,我老實跟他說了;他也承認,他說他也有真的東西,不過不便示人,接下來念了兩句給我聽:‘百死猶余忠孝在/夜深說與鬼神聽’。”

那篇文章談的是棄公詩論,未便駢議其他。實則棄公對中國繪畫的鑒賞力亦是極精到的,曾持一論雲:“近世丹青,頗多充贗。繪者摹山仿水、皴石點雲,常見衣袍登靴、拄杖過橋之輩,傲眺巉巖,如尋隱未遇模樣;乃於險峰幽澗處,敷衍茅廬數間、角串一架,泥壚坐酒、殘落枰,作世外高閑狀。試問尋者何人歟?隱者何人歟?弈者又何人歟?此等假畫,合該與假唐詩湊趣,一言以蔽之曰:俗不可醫’。渾不如驚鴉寫孤竹,筆筆疏硬見骨,的是真性情。”

棄公在這裏所提到的“驚鴉”即是方練,字鳳梧,號甘醴居士,又號驚鴉先生,著有《驚鴉留鴻錄》四卷,自述其生平、師友、見聞、藝論。由於周棄公的稱道提醒,我對此老的著作又加意瀏覽了幾回,如讀包世臣《藝舟雙楫》,涵泳深邃,蘊藉風流,果然極有味,也因之而對方練的門生萬硯方所寫的《神醫妙畫方鳳梧》連帶產生了興趣。

某日,應王新公之召赴府試菜,在座的還有張佛公、楚戈、丁望及一位我素昧平生的魏先生。當日所試的菜叫“套四寶”,據說出自開封“宋都菜館”名廚家傳私授的食單。酒過三巡,“套四寶”端上來了,盛在一只景德鎮的青花細瓷湯盆裏,開蓋兒一看,是只頭尾俱完、熱氣蒸騰的全鴨,肉質酥軟松滑,肥而不膩。吃完鴨肉之後,又露出一只清香熟爛的全雞來。雞肉吃罷,內中還有一鴿,而全鴿的肚產裏竟然還藏著一只體態完好、腹中塞滿海參、香菇、竹筍的鵪鶉。

據案大嚼之余,自然眾口稱賞。王新公謂:“食單和手藝都不是舍間廚作所能望及項背,而是這位魏老弟親自打理的—來來來,慧叔,你給說說這‘套四寶’的佳處。”

原來這魏先生就是知名的老饕魏誼正,行三,人稱魏三爺的便是。據說此人曾一度參贊中樞、周旋機要,惜與“今上”在抗日戰爭的方略上屢起齟齬,而漸遭摒抑,雖則保住了個“國大代表”的頭銜,過的卻是縱情酒食聲色的日子。每嘗語人曰:“魏三在‘國大’的價值,便是不投‘老頭子’當領導人的那一票。”其自號“百裏聞香”,更是狂猖得可以。說起“套四寶”來,果然自出機杼、別有妙趣。

“宋都這道菜,是我拿另一道菜換來的,這就先不說了。”魏三爺自始至終未動筷子,說起菜式典故來,卻滔滔不絕了,“‘套四寶’的講究,是在把四只層層包裹的全禽密匝匝套在一起,集鴨之濃、雞之香、鴿之鮮、鵪鶉之野四味於一釜,難就難在如何去其骨而全其肉,這叫‘拆架’。等閑的廚子不會拆,一拆就把皮肉給破壞了。拆下來的架子得另起一鍋烹煮,熬得骨爛髓融,便成湯底。我練這‘拆架’手藝,足足耗去八年辰光;手藝成就,抗戰也打完了。

“這還只是個匠作熟巧的功夫,‘套四寶’的佳處卻不在這一面上。各位試想,活生生的四味全禽,要之以鴨最蠢拙、雞稍輕健、鴿更不馴,而以鵪鶉最為佻達活潑,卻給囚在最裏層。發明這道菜的廚子想必有一肚皮冰炭難容的感慨,恨世間野性盡為蠢物縛束牢籠,才想出這麽一番折騰來—其中最見深刻的,正在‘拆架’的意思上。君不見,如何教人收伏野性、甘為蠢物囚裹呢?很簡單,‘無骨’可矣!沒了骨頭,盡管委曲求全,畢竟只能盤中作肴而已了。”

一氣說到這裏,闔座拊掌笑嘆,鹹謂“套四寶”似乎不只可口,還真有能令人會心之處。倒是那魏三爺話鋒一轉,接道:“不過,我有位老友別立一解,他說:‘你怎麽不說,越是蠢物、越是要大肚能容呢?’照我這位老友的說解,舉凡袞袞祿祿、高踞廟堂的諸公,蠢斯蠢矣、拙斯拙矣,倒還真要有幾摺肚圍才行。”

諸客又是一陣謔笑,我由是也對魏三爺頗生出幾分敬悅之意,遂道:“聆君一席話,勝讀三日書,可是我仍有三事不明,非請教不可。敢問三爺究竟是用哪一道菜換來的這食單手藝?此其一。三爺自始至終不嘗一口‘套四寶’,卻是為何?此其二。聽三爺說起那位老友,想必也是位足智深思之士,但不知是什麽人,可否請三爺見告?此其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