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殘稿(第6/24頁)

“噫—我竟不知。”

承蒙王新公見告,我才知道:周棄公論畫之所以看重驚鴉,並非沒有緣故。或許是因為他和萬、李之結識而得以進窺方鳳梧藝事之堂奧;或許是因為他欣賞方鳳梧的畫論畫風而不吝以大詩家之身,同這批江湖人物論交。至於魏三爺到寧波西街老漕幫祖宗家門獻菜,究竟是不是存心打抽豐,便不得而知了。總之—據王新公所言—魏三爺之所以能接近萬硯方,乃是因為李綬武的緣故。這又是緣於李、魏二人搭同一條船來台灣,有那麽一節“倚舷把晤”的情景。

據聞當時船行已近基隆,李綬武正憑欄讀著一本書,卻久久不曾翻頁,身後忽爾有人說了話:“老弟倒真是字斟句酌啊,呼呼呼!”

李綬武一回頭,見是和自己在青島同桌復同船前來的大個子,只方才唱名發簽證時始知其姓字,叫魏誼正;倉促間尚不知如何應答,卻見魏誼正撮唇怪笑的一張臉也倏然凝凍起來—他是在睇見李綬武掌上所托的那本書中的文字之際愣住的。

“閣下手上這本書的主人曾經許過我一個‘天下之大,到處可以相逢’的後會,”魏誼正慘然道,“敢問閣下:這個叫歐陽秋的如今身在何處?書又如何到了閣下的手上?”

李綬武聞言似乎也大吃一驚,垂臉怔怔望著手中書本,思前想後片刻,復打量了魏誼正半晌,才道:“設若您是‘講功壇’出身的弟子,卻不該如此問話;設若您是沖著這本《無量壽功》而來的練家,大可以趁我方才失魂落魄之際出手相奪。想這普天之下,能認得這書、認得歐陽秋其人,而又能灑然如此的,恐怕只有魏三爺一個人了。”

“不敢,在下正是魏三。”魏誼正舞拶著手上的銀筷子,漫不經心地往身後不遠處正吵嚷著的幾個軍官一指,道,聽他們唱名,閣下是李先生;咱們其實是五月二十號那天一同自青島登船而來的—”正說著,魏誼正猛然發現到李綬武正緩緩地、悄悄地朝後移步,同時瞟目斜眉地似乎在示意他往船首方向走動。果然在走出十多丈遠開外,李綬武才低聲問道:

“恕我冒昧直言,三爺既然也是從歐陽昆侖手上得到的通行憑證,敢問三爺上船之後,是不是給單獨拘在一間艙房之中,受了幾回盤問,直到端陽佳節之夜,才又無緣無故給放了?”

“不錯,那天兵士送來兩個粢米飯團,冒充粽子,粗糲得很,簡直難以下咽,我回頭就給扔了。”

“他們盤問了些什麽,可否請三爺見告?”

“翻來覆去就是那麽幾句:問一個身家來歷、親故鄉裏。再者便是如何混上艦來?從哪裏攀得一張通行憑證?此後意欲何為?諸如此類,簡直不勝其擾。怎麽?李先生也給拘問了幾日麽?”

李綬武且不置可否,卻益發壓低了聲,道:“依我看,自凡是跟著歐陽昆侖上船的都逃不過這一劫。且看那廂高談闊論的四位,還有個瘸腿婦道和一個孩子,他們是老漕幫萬硯方的家門親眷,興許沒吃什麽苦頭,可是恐怕也一樣給囚了些日子。至於三爺你方才調笑了半天的那位年少婦人—”

“此言差矣!此言差矣!”魏誼正忙不叠地搖手道,“是我看她孤身一人,面容愁苦,兩眼含著老淚,才上前說幾句笑話解頤。李先生說‘調笑’,未免誣枉魏三了。”

“她是歐陽昆侖的妻房,眼下身懷六甲,萬裏漂泊,又好些天沒見著丈夫了,試問:單憑三爺幾句說笑,如何使之解頤?”

魏誼正聞聽此言,一時驚心,連手上的銀筷子都幾乎捏不穩了,急道:“她、她是—唉!我卻不知道呢!昆侖行事竟如此詭譎,居然連我也不說。”一面說著、一面扭身就要往回走,可袖口早叫李綬武給掣住,但聽李綬武驀地迸出兩句話來:

“你這麽一咋呼喧嚷,莫要害了他們孤兒寡母呢!”

魏誼正不覺心頭一懍,暗自思忖起來:若稱那懷有身孕的婦道是歐陽昆侖的妻室,又說什麽“孤兒寡母”,則歐陽昆侖想必已經身遭兇險—難道竟是這幾天之間、發生在這條船上的事?念頭還沒轉透徹,耳邊又聽李綬武囑咐道:

“那廂萬老爺子幾個兄弟夥兒都在,他們究竟是敵是友,於今也著實難以分清辨明。若非三爺與歐陽秋有舊,坦白說,我也不敢貿然跟三爺說長道短。不過,歐陽昆侖應該是遭逢不測了。下手的人是誰,我不曾親眼窺見,不敢妄言;也正因如此,你我更須小心應付,以免蹈入奸人機栝才是。”說到這裏,手裏的一本《無量壽功》竟遞了過來,李綬武的一張麻子臉也越發地哀淒慘悄了:“沒想到此書竟是這般物歸原主的。”

不意魏誼正捧起這書,在掌心上掂了掂,像是忽然湧起了抵擋不住的什麽感慨,倒先滾落兩滴淚水,哽咽道:“我同歐陽家父子兩代論交,雖各只一二面之緣,原本也稱不上什麽隆情厚誼,只此番承昆侖相邀,實指望到海角天涯遊歷些時日,品嘗品嘗南海之濱的腦鱟足、蟹子蝦姑,孰料還碰上這般兇險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