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理想的讀者(第3/3頁)

待我將羅德強的行徑整個逆轉過來思索一遍的時候,立刻想起了龍芳對高陽說過的兩句話:“眾目睽睽之下,才有公論。”質言之,羅德強臨終前跡近瘋狂的最後一搏竟然也猶如龍芳和陳秀美所事者—一部胎死腹中的《東京紅杏》和一篇無的放矢的感謝題記—一般,似乎是在“迫使幕後黑手猙獰出面”了。

當然,作為“隨手”之體的高陽殘稿中還留下許多有頭無尾的線索,比方說:王新衡在陳述李綬武、魏誼正二人渡海來台途中“倚舷把晤”,說到兩人分別與歐陽秋父子論交的故實,卻懍於“兇險蹊蹺說不定就找上門來”而忽然打住。又比方說:原來李綬武於一九五五年中潛入省保安司令部所欲追查者是“哼哈二才”涉及的一樁無頭公案,此案在殘稿中原屬不必要的枝節,可是於我卻有似曾相識之感。高陽既稱“直到走筆至此的今日,我亦不詳其實”,則何須閑筆帶過?再比方說:那一部《肉筆浮世繪》按理應該由高陽妥為保管且攜回台灣。此書若為魏三爺所托帶,則是否已轉交其手?至少它並不在高陽遺贈給我的七本書之中。據高陽臆測,當年曾被龍芳視為“有懷璧其罪之虞”而歸還東寶的這部“孤證”之書如果會帶來殺身之禍,則高陽是否以為時隔二十余年形移勢變、事過境遷而膽敢以身涉險?按諸數年後高陽在榮總突然病況加劇、驟爾亡故的結局看來,寧非與《肉筆浮世繪》所可能揭發者有著草灰蛇線的關系?

這樣一步一蹭蹬地推疑下去,我越來越知道高陽以半部充滿了有頭無尾的線索的殘稿交付於我的用意。他的欲語還休,為的只是召喚我、誘導我、啟發我在一本又一本我大多未肯認真讀完的書籍裏拼湊出早已存在著的答案。許多曾經有意無意獲得那答案之中極小一部分、一片段的人曾經書寫,然後亡命無蹤甚至死去。而那些殘留下來的文字則理所當然地被不關心或不耐煩閱讀的世人棄置在任何一個距離日常生活稍遠的角落之中,不復聞問、不復顧惜—哪怕其中隱藏了對每一個只能汲汲於日常生活者而言其實十分迫切的秘密,這些秘密原本將會告訴我們,究竟是什麽力量已經或正在塑造、掌控、形成和改變我們信以為真的歷史甚至現實。我們無知—因為那個“理想的讀者”希望我們如此。

讓我們回到“理想的讀者”這個語詞。先前我在提到這個語詞之際曾感到一陣毛骨悚然。我是這樣說的:“理想的讀者”能夠透過殘破散碎的文本完全了解作品的意義;且基於這份了解而訴諸某種符合作者所預期的行動。我當然可以就亟欲淹滅和“周鴻慶事件”相關歷史的諸般行動來指稱,這“理想的讀者”就是洪達展。一個擁貲億萬、高踞廟堂、隱身幕後,處心積慮要並吞老漕幫的野心家,一個企圖結合情治單位重建特務統治、拉攏百數十年來地下社會大小新舊各械鬥團體的罪魁禍首。他是童話故事裏的惡狼、宮廷傳奇裏的毒龍、歷史寓言裏的杌、江湖軼聞裏的魔頭。然而,這並不是高陽所期許於我的事—他恐怕並不以為用作品勾逗、觸犯甚至挑釁一個無敵的惡棍會是書寫者最終的目的。我反而認真地相信:高陽的殘稿是在考驗我拼湊答案的創作過程。

在火車即將抵達台中之前片刻,我並不知道馬上就要下車,我甚至以為可以永遠不必下車,而永遠沉浸在構思這部《城邦暴力團》如何展開的摸索之中。我也不會知道,當我立志以一部小說去“把‘他們’攪渾、攪亂的世界攪得再渾、再亂一點”的時候,並不真的了解《城邦暴力團》繁復的歷史背景和詭譎的鬥爭陰謀其實牽涉到多少我無能處理的材料、無法解釋的問題甚至無從敘述的情感。正因為如此無知,試圖去把它寫出來的渴望才會那樣迫切、那樣迷人,反過來說,也正因為書寫渴望的迫切、迷人,我才寧可持續處於懵懂茫昧的狀態,讓一個又一個對歷史和現實的疑問與迷惑猶如夜行列車外不時閃爍的燈火,逐字逐行點亮,吸引我蹣跚走過原本已經歸於闃黯、歸於寂滅、歸於遺忘的時空。

那個“理想的讀者”或許也會找上我,然而無論如何他必須等待—這是另一個我在火車上尚未及知曉的謎—他會等多久呢?而我只能說,他至少得再等整整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