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春深處

翻到這一頁時,你們大約已讀完整個故事。

在我的書櫃底層,藏有一個硬皮日記本。時間大約是2000年春天,內容是一篇武俠小說的故事大綱。隔幾日就更新,源源不斷有新的構思,枝枝蔓蔓鋪了一大攤子。有幾篇是琴棋詩劍的手抄資料。有幾篇是寫作感想。還有一篇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名——那是某一天晚上,全宿舍一起回憶曾見過的古風名字,我在一旁記錄的戰果。那些名字裏包括樹然、煙然、歐陽雲海、陳睿笈、樓狄飛、周采薇……

那大概是最不美好的時光。功課繁重,學業前程皆不盡如意,恨不能逃到月亮上去。白馬青衣的靈魂無處安置,在醫大面臨拆除的二十年代小樓裏,硬生生地長出一枝華胥花朵,夢中綿綿不盡的是一江春水,青山如黛,篁竹幽幽,桃花滿路……

最初的大綱,不像你們現在所看到的這樣。在我不成熟的想法裏,女主角被逼成了徹底的魔頭,男主角則進退維谷不得不離開她。最後他們在一個山崖上相遇,同歸於盡,與之相隨的是武林的毀滅性災難。(這個放棄的大綱,後來被我寫成了《逝雪》——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冬天到來時,我開始在電腦上寫作。功課忙碌,寫得很慢。到第二年春天,才完成了不到一半。於是整個暑假我沒有回家,一邊翻看梁羽生小說,一邊寫我的小說。當同學們都返校時,我已大功告成,因長期面對電腦,臉色十分難看,但亢奮得神魂顛倒。

在後來的一篇博客裏,我這樣回憶當年的情形:“總是夜裏敲字到很晚,北窗上都亮出魚肚白,才倒在涼席上睡覺。一睡睡到第二天下午,睜開眼睛就發呆,心裏只想著下面的故事怎麽編呢?想象著人物的命運,滿心酸痛,眼淚竟然流了一枕頭。而後我也寫過很多小說,走過很多地方,讀過很多文字。但,那種倒在枕頭上為自己的人物哭泣的感覺,那種揮霍夢幻和情感的寫作體驗,那種純粹而絢爛的忘我,是再也沒有過了。”

那時我也沒有想到,完成了這個故事,就從此走上了一條不歸路。開始把文貼到網上,開始知道世界上有許多沉迷文字的同道,也了解到校園之外真有“江湖”存在。認識了很多人,經歷了很多事。文路還算順遂。第一次在刊物上發表小說非常興奮,到第一次結集出書,已略覺茫然……時間過得飛快,當年那個穿著舊棉布裙子梳麻花辮的女孩,如今懶洋洋坐在青春的末班車上。一年年春去春又回,攤開手心一看,留下了什麽呢。歷歷在目的,只是一些年輕的笑臉,幾個溫暖的名字……

五年之後,《青崖白鹿記》正式發表於《今古傳奇·武俠版》,以一個成熟作者的視角,我為它做了大量的刪減和調整。一些枝節被隱去,一些人物退了場。第一稿的結局本來已比大綱溫和許多,第二稿索性變成了二十年後終於團圓的結局。

相比起一些珍稀的溫暖和感動,眼淚和血都算尋常。若說這些年有所得有所悟,這就是最大的領悟吧。

小說刊登後,我收到了一位名叫墨顏的小讀者繪制的天台山圖軸,水墨清新,觀之令人欣欣然。我把這幅畫又拿出來看了半日,決意要微笑著寫完這篇後記。

擡頭看紗窗外,槐樹又發新綠。自沈瑄和離兒初次訪我於夢中,這已是第七個春天了。如今,寫出關於《青崖白鹿記》的一切,就像是隔著文字的煙水,乍然看見彼岸那個褪色的自己。

2002年的春末,第一次獨自出門旅行,目的地選在了浙東天台山。我按照地圖指引,尋找“仙谷桃源”。水電站的上遊,尚未修好的山道淩亂地鋪在溪流兩側,乍見山崖上有人家茅屋,細看卻是風化的玄色巖石,瀑布在正午的日光下反射出奪目的白光,如白鹿跳躍。

惆悵溪頭說惆悵,憑誰問“何來晚耶”。

只有空谷無人,春深似海。那一刻是永恒的。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