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此後便是很多年,二十年,或者是三十年,沈瑄自己也記不清了。時間緩慢逝去,翩翩少年不經意間被一湖秋水染上兩鬢霜華。

離別的最初,他以為她死了。他把她留下的信物藏於衣袖,時時把玩,最後竟連字跡也模糊了。若不是吳劍知的囑托,他也許真的活不下去。

後來是瓔瓔告訴他,她於極悲慟時曾投湖尋死,卻被漁家救起,送回三醉宮,神志不清。那時瓔瓔一人照顧兩個病人,最後還是她先醒來。

那時他昏迷著,她在床邊站了一夜,於破曉時悄然離去前,對瓔瓔留下最後的話:“我原是弱質孤女,擔當不起如此沉重的過往……我至愛他,只得永生不見。”

不知是瓔瓔的話的影響,還是時間改變了一切,在那以後,他不再刻骨思念,不再日日夜夜回想,不再怨恨命運弄人,恩仇跌撞……

沈瑄對江湖上的事沒什麽興趣,也無意擴大先人留下的基業。自從那場變故之後,葉清塵去了北方,再不回來。於是他也不再有至交密友,他每天只是搖著小船,在洞庭湖的四水兩岸來來往往,為四鄉漁民們看病治療。雖然如此,江湖上卻沒人敢小瞧這看似破敗的三醉宮。都知道沈瑄不僅是個武功絕頂的高手,更是一個妙手仁心的神醫,人人都得求他。

所以,二十年後,天台、鏡湖、南海、武夷各家漸漸式微,丐幫和廬山派還算屹立不倒,江鄉一帶新崛起的圓天閣獨霸江湖,一聲號令莫敢不從。但一個人的三醉宮,卻永遠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

後來沈瑄也收徒弟。長徒卓渙之和養女小謝俱有所成,名動江湖;醫藥方面的學問也有人繼承。季如藍則早已遠走塞外。

瓔瓔將她的幼女陳緣送到舅舅處。那女孩兒雖柔弱,但學得一手回春功夫,連圓天閣的墨醫生也佩服。陳緣後來嫁了圓天閣主歐陽覓劍,算是洞庭門中歸宿最好的孩子。

只是小謝總是飄蕩無依。沈瑄遊歷福建時,將她從滅門屠殺的血海中救回撫養,讀書習武,俱按沈家家傳規矩,與自家親生女兒無異。小謝長到十五,沈瑄看她行止神態,竟與當年的小妖女蔣靈騫多有相似,不覺慨嘆,惟恐她也和離兒一樣命途多舛。便將她送往廬山,跟隨名門正派的前輩女俠們學學規矩。不料該發生的總要發生,小謝一入江湖,便於十八歲上得知了自己的生世,從此便不能單純快樂。

後來她多年闖蕩,聲名鵲起,還成為廬山派名劍之一,但遭遇坎坷,終究不曾嫁人。沈瑄此時已老,為她著急,卻又逼不得催不得。一催之下,她反倒笑,說小謝要陪義父一輩子,給義父送終。

此時沈瑄已老,所謂一輩子,也沒剩下多少時日。看著小謝孤苦,回想起自己少年時,不知怎地又似乎聽見那人在耳邊悄聲道:“永不相見。”如此決絕,連痛都不曾留下。

這年初春,小謝自江鄉訪友歸來,帶回圓天閣主的書信,卻是歐陽覓劍要為小謝做媒。沈瑄心道,這姑娘總算有著落了。

“那人在天台山居住。”小謝羞赧道,“他的師父,還是義父的故人。”沈瑄心裏一震。

從剡溪入天台,延綿幾百裏驛道上,飄然而來兩騎白馬。小謝並不多問,只小心地跟在義父身後,看他步履遲緩得像是在時間的長河中夢遊。

這路在記憶中顯得那樣清晰,嵐靄、松濤、山花、瘦石,清澈的溪流裏,漂滿了殷紅的碧桃花。

“赤城山居”已變成了真正的廢墟,天台派和赤城老怪的傳說亦漸漸為人淡忘。山腳下一抔隆起的黃土,在淒迷的荒草叢中若隱若現。墳頭上立著一塊石碑,碑身龜裂,但還是能認出一行碑文:“天台蔣聽松之墓。”

約好了在赤城山居碰面,那人卻遲遲不到。小謝有些懊惱,請義父暫且休息,“我去把這傻子捉來。”沈瑄微笑著看她去。等了一陣子,卻也沒回來。覺得風冷,他便起身,自己繼續往前。

他牽著馬在山道上彳亍,心中一片茫茫,也不知想到哪裏去。這樣漫無目的不知走了多遠,夕陽漸漸沉入遠處碧黝黝的深淵,山中空氣變得寒冷起來。小道一轉,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洞簫的清音。沈瑄舉目看時,原來溪流對面是一個農家院落,竹籬茅舍清靜,院外河邊,有一樹碧桃繽紛搖落,花下一個小小水榭,有人在吹奏洞簫。

他一時怔住。他想看她的頭發是不是已經白了,想看她是不是憔悴如斯。她說“永不相見”。他也曾想“永不相見”。這一步很短,卻如隔雲端,中間經過了千山萬水,再也無法安然回到起點。這不是真的。對面那個單薄家常的女子形影,對他來說是一生中最浩大的水月鏡花,不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