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章山上宮〔下〕

道山山腳的大羅道觀沐浴著清晨的陽光,香火不斷。難以計數的腳步在道觀大門門檻上邁進邁出,不管是臟鞋底子還是幹凈鞋底子,只要經過了這一道門檻,香客的身心似乎就變得沉著踏實起來,塵緣總是許在塵世之外,大羅道觀歷史悠久,早在宮無上接任大羅教教主之前,它便已是平朔信道百姓的精神寄托。

守著道觀大門的小道士名叫水鏡,小道士平日最喜歡的事情就是低眉打量每一個入觀者的步伐。入觀者踏進大羅道觀的刹那,他們的腳步在水鏡的眼中就像是一顆又一顆投湖的石子,帶給小道士無止盡的沉沒感。不安中透著寧靜的,絕望中孕育著希冀的,清醒中捆縛著奢望的,這道道漣漪般的塵緣諸念予以水鏡等同參經悟道般的啟迪。水鏡通常在門口一站便是自晨至晚的一天,小道士不偏不動,只是午飯或者晚課的時間休息片刻。然而,即使立到雙腳麻木,他也不移動分毫。因為體內循環的真氣,水鏡能堅持站立三個時辰依舊保持雙腿血脈順暢,入定本領穩穩排進道觀前十。水鏡乃是大羅道觀最優秀的道童之一,觀主上月給水鏡作了特別推薦,如果水鏡有幸被山上宮的某位貴人選中,就有機會進入大羅教做事了。而進入教內,則意味著身份的急劇提升,前途的一片光明。

今日的水鏡如往常一樣立在道門之旁,靜靜的觀想著。

道觀之中松濤颯颯,道觀門口足落如雨,朝陽初起,香客如潮,水鏡看著不斷踩下的腳步,於晨光中默念著“大羅經”第三十三篇功成篇,小道士正念到全篇結語“他日功滿後,直入大羅天”之時,忽然聞見了殊異常人的腳步。

一見就是兩個。

來者一僧一道,道士執銀絲拂塵,和尚持金花木魚,和尚的後背還負著一個長條布包。兩者步伐舉重若輕,飄然如禦風而行,禪凈若步步生蓮花,水鏡整天研究腳步與心境,平日看多了凡夫俗子的沉重與輕浮,如今突然出現的腳步無異於仙履凡塵一般,令他精神一振。水鏡仰起臉龐,充滿好奇的瞧去,眼前的一僧一道恰恰跨過道門。和尚與道士的模樣都不過三十余歲,比水鏡的師傅年紀還小些,但是得道不在年高,兩人均是儀表堂堂,道骨佛相十足,且當那和尚瞥過來一眼的時候,水鏡感覺整個人恍似赤條條坦露露的,所有的秘密再無法掩藏,水鏡猛然回憶起去年偷打了只鴿子烤肉吃的小罪惡,其他雜七雜八的嗔怪怨憎也紛紛的浮上心頭,小道士嚇了一跳,面子上仍畢恭畢敬的行道禮。

和尚與道士的腳步看似緩慢但其實極快,幾步就走遠了,小道士腦門上的冷汗蜿蜒著淌了下來。這一僧一道本自默默匆匆的行著,那和尚突然不著頭腦的說了一句:“我要了,不錯,培養培養是個有靈氣的好苗子。”

那道士聞言,法相莊嚴的面目霎時間大變,眼神兇惡的惱了,竟然破口罵道:“臭三清,滾一邊去,那孩子我已經預定了,你橫插一杠子,搞毛啊。”

三清和尚冷冷看道士一眼,道:“哦,你定了?你定個肺還是定個肝啊?你若是去庶務殿要過人,我應該聽說的啊?那裏可是我的地盤。三世,你不過是個打扮成道士的臭和尚罷了,卻跟我搶道童,有病!”

“我呸!”三世道人指著三清和尚的臉,忿忿道:“你這鳥樣,根本就是個和尚,還叫個什麽三清,我看你三情後面再加六欲,還差不多。”

三清和尚不客氣的一掌撥開三世道人的手,厭煩的道:“閉上你那不著調的狗嘴。”

一僧一道嘴上糾纏不休,走得卻一點不慢,他們在香客潮中自如穿梭,自在罵著,根本不介意旁人的咋舌側目,而不知情的人怎麽也不會想到這兩個到處撒野的出家人竟是大羅教地位尊崇的三大護法之二。須臾功夫兒,兩人已經轉到了大羅道觀深處的一小片精舍。精舍區由四個客舍群落構成,客舍群落遠離熙攘的香火之地,背靠山上的濃郁蔭翠,前鄰兩處繽紛花圃,客舍間蝴蝶攜清香,蜻蜓負金光,無閑人來擾,有鳥鳴可聽,幽典美麗如世外桃源,真真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

三清三世到了精舍前便收了吵鬧的話匣子,兩人斂容互看一眼,跨過橋廊,齊頭進入正中間最近亦最大的一間客舍。

挑開門簾,可見客舍大廳的黃花梨木椅上正坐著一個精神奕奕的中年人。

中年人穿著一身長馬褂,周身無一件飾品,他面容溫雅潤正,頜下蓄有須髯,左腮有著六顆心型黑痣,整個人看起來整潔幹凈。此時,中年人右手三指支額,左手則捧著本古書,聚精會神的閱著。其身上透著一股學者鴻儒才有的儒和氣息,崇慕可親,但是中年人低垂的眉眼卻暗蘊威嚴,不是常掌大權之人,絕不會有這種隱而不露的儀表。中年人注意到三清三世的來訪,合了書本,微微一笑,搶在兩人前面道:“喔,今天是吹了什麽風,怎麽把兩位大護法給吹來了,難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