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章燃夜〔三〕

逼近的眾人沒有停止前進的步伐,但是如獵鹿人一般悄然減緩了速度。駱鈴處在隊伍中間,少女素手緩緩握緊劍柄,調整著呼吸,父親的一段話語悄然在她的心頭浮現。

“為了掩藏形跡,許多人都嘗試著控制氣息,但是摒絕氣息不一定是最好的辦法,因為有些高手已經不再拘泥於肉體凡胎所賦予的感知,他們依據個人功法發展出來的靈覺匪夷所思。摒絕氣息的效果不等同於無,如此去做只不過把自身的存在掩飾成一片空白而已。一片空白也是很耀眼的。與其辛苦的摒絕氣息,還不如融於自然,當然這個方法更難實現。不過丫頭,任何時候都不要自作聰明,不要格格不入。”

那個時候駱鈴還小,她記得父親坐在晨光透徹的窗邊,言談間以手支頜,一慣的親切和藹裏帶著少見的沉肅靜思,仿佛在與某個假想敵暗暗拼鬥著。

父親的言傳身教,以前駱鈴一點不重視,許多話她很難理解,幾乎聽不懂,但是出於對父親的敬畏和禮貌,駱鈴每次表面均扮作認真傾聽的樣子。不像不耐其煩手把手傳她劍法的母親,父親沒有傳授什麽武功。駱千河只是有意無意的和女兒閑聊一些東西,頑皮的駱鈴完全將之當成了老人的寂寞了,而現在回憶起那些言談,駱鈴只覺得字字如金。

現在就用的上了。

楊儀、田中道、鄭翠娥、蕭衍的實力皆可用一流言辭來形容,這樣的四位高手一旦聯合立時帶起一股若有若無的殺機,置身場中便與芒刺在背差不多。駱鈴深深陷入這種詭異氛圍,無法自拔,然而她也並不抗拒,只是盡量做到自然而然,放空心境。秋風亂折荒草,拂響河流,少女柔細的發絲彌至唇邊,卻不自知。

楊儀眼角捎見到後方的駱鈴,見狀略微皺眉,然後微微一笑。

兩方大約相隔不到二十丈,互相之間沒有掩護屏障,田中道等人也不發聲,只是逼近。

寂靜蕭瑟的秋夜下,河岸邊牽騾者驀然回頭。這人只是無聊回望而已,不想竟看到了五個陌生黑影的沉默接近,嚇了一大跳,趕忙喚身邊高大的青年一聲:“有人!”

高大青年面容寧和,瞭望著河面以及漆黑更遠方,其手掌早按於腰畔長刀之上,聞言彎翹的拇指無聊撥了一下刀柄墜著的玉佩,懶散應聲。

示警之人與身邊帶刀人年齡仿佛,也是個青年,其頭戴墮翅襆頭,身著銀邊綠袍,腰紮烏帶,足登長靴,一副官員打扮。年輕人的臉面保養的異常幹凈,既掛著蓬勃朝氣亦帶著官場浸磨出來的威勢,可是江湖陣仗他畢竟不熟悉,年輕人愣愣看著身邊的同輩,第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但是頃刻便灑然大笑起來。

那邊領頭行進的田中道見狀眯了眼睛,收斂了幾分殺機,巧妙渡聲道:“明月府田中道攜同道探察折羽山,不知二位是敵是友?”對方磊落,田中道也不遮掩,三兩句話直接拋過去,挑明了關系。

“在下禦史台青雲路諫言蔡書魚。”官服打扮的年輕人揚聲答了一嗓子,然後指著身旁高大的同輩,續道:“這位是來自無量海的楚項舞楚大俠。”

田中道皺了眉頭,他看見楊儀、鄭翠娥的眉頭亦不舒展。

一個朝廷的諫官?一個無量海的武者?

要把這兩者勾連到一起,不是那麽的容易。無量海群島從未被納入中原帝國的版圖,它也沒有統一的世俗政權,無量海的權利之杖掌握在一個江湖性質的議會手裏,議會之下乃是諸多松散的海域自治聯盟。雖然中原與無量海民間武林的來往都很頻繁,但是由於上層缺乏對等的存在,便談不上官方聯系。

似乎看出了田中道的疑惑,蔡書魚沉聲道:“近些年來,此處方圓兩百余裏的地域被稱作螞蟻窩的江湖惡勢力盤踞,變成了不法之地,這個螞蟻窩未報備官府,未得朱崖認同,有何權力建立幫派?可恥可笑的是,對此均有責任的幽、雲、青三州竟然推來搪去,棄之不問、不管、不報,滑天下之大稽,丟盡了朝廷的臉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折羽山怎敢自成一境!蔡某忝列諫言,發遣青雲路,自當恪盡職守,詳察下情,以達聖聽,蕩除……”

蔡書魚說著說著就有幾分激動,恍似置身殿廷慷慨陳詞一般,他身邊的高大青年忽然咳了一聲,以作提醒,蔡書魚看了一眼同伴,再睹見這位的無動於衷,搖頭苦笑,才道:“蔡某家叔與項舞的父親乃是生死之交,在下與項舞亦打小相識。此行若無項舞守護,本官斷不敢深入至此。”

官道田中道熟悉一二。

他看眼前小子的打扮像個諫官,言辭更是諫官的那一套腔調。須知明月府下屬行會產出諸多日用物品,其中燈具、香燭、火器等物件因為得了明月府獨門秘法的緣故,品質優異,官府乃至宮中都有采辦。作為一府總管,田中道少不了與各類官員打交道。他明白諫官是仕途上升最快的幾類官員之一。這些諫官往往占著律理就咬住事情不放松,非論數個是非曲直不可。諫官不怕權勢壓頂,往往誰是朝中紅人,他們便彈劾誰,這樣就給天子以及世人留下一個耿直忠正的形象,非常容易揚名天下。即使扳不倒對方,一時遭到排擠,甚至被貶出帝都,但是只要贏得清名,重返禦前指日可待。廟堂不少大人物均有著禦史台的履歷,當今的丞相朱文正就擔任過諫言系統的最高長官禦史大夫之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