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七章前路〔四〕

此人遍體纏繞著白色繃帶,緊密而厚實,就是臉部也只露出了眼睛和嘴巴。繃帶質料特殊,輕盈柔滑,額際、手腕、腳踝等處打著結帶,結帶的余墜隨著行走的風勢在空中縷縷遊擺,盡管常年傷病相隨,今朝依然行者無疆。這是一具傳言中早已經垮掉的軀體,但是那雙幽暗的眼睛未失昔日風采,凝聚著超越肉體極限的魔力,不用訴說,相逢即明,不可動搖的意志無人能夠質疑。

高行天俯首致禮,低頭瞬間,熱血紛湧向四肢百骸,那是許久未曾有過的興奮。

他想不到這個人竟會有走出蟻巢的一天。

此時的感覺不是簡單一句“難以預料”所能形容。

“這才是空氣的味道,還有這光明刺痛眼睛的感覺,呵呵,這才是活著的感覺啊。”

“蟻王身體為重。”

“無礙。今日找你,不是用你的刀,就是借你血蟻的身份做個見證。”

“明白。”

兩人步出樹叢,徑向山道,距離石階還有是十余丈遠,那山上林間便迅疾掠下來一個黑衣人。

那黑衣人搶到跟前,單膝跪地,聲音略有些顫抖的道:“屬下張栩,蟻王有何吩咐。”

屈灑柔聲道:“你就是張栩?我聽穆孔提過你,確實不錯。我上來看看躡兒,不必緊張,也不用通報,你們各行其是就好。”

張栩點頭稱是。他回過身,先是兩臂交叉,然後疊起下壓,朝山林連續打出手勢。

屈灑邁上石階,步伐不疾不徐。他渾身繃帶,自然未穿鞋履,但是落腳自然,穩步當車。

高行天緊隨其後,兩人之間約莫差了五個階梯。刀客不經意間的眼眉低垂,便窺見石階上的腳印。

踏石無聲,然而血色淡然留痕。

這時後方忽然傳來張栩的話音,“蟻王,屬下還有一事稟告。”

“何事?”

“陸無歸今晨拜訪蟻後,目前還在半山庭居逗留,大約一炷香之前到的。”

屈灑腳步不停,只以眼角余光回掃張栩,點了點頭。

他與高行天又走了幾十階,忽然低聲問道:“小六傷勢到底如何?”

高行天道:“主要是內傷,而且他還使用了自殘秘法,所以大體究竟怎樣,不太好推測,但只能是更加嚴重那一類的。”

“秘法?那就是七星截脈了,截得哪一脈?”

“應是心脈。”

“……,既然這樣,躡兒還叫小六上來作甚,這才養不到半月呢。”屈灑搖搖頭,又問道:“高行天,你來蟻窩多久了?”

“一年多些。”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是這麽短時間晉升血蟻倒是罕有,蟻窩上下能夠與你比肩的只有小六了。回憶當年,就連我也是差的遠了。”

“這些事權當蟻窩的飯後談資,根本不算什麽。蟻王於武陵山莊殺進殺出,才是壯舉,武林萬千豪傑,只有蟻王做到了。”

“做到?我做到了什麽?這有什麽意義?去一趟朱崖就表明我很強大嗎?恰恰相反,只是映襯著朱崖罷了。蚍蜉撼樹,眾人只見樹木巍然招展,有誰將那些螞蟻放在眼裏了,螞蟻再如何舞弄,終究也只是只螞蟻。江湖謠傳我跟大司馬交過手,純屬妄言,可是朱崖做過澄清麽,沒有,因為它根本不在乎這些。”

“高某並不這麽認為。”

“哦。”

“天下無雙也只是一張牌匾,掛起來金碧輝煌,眾人膜拜,不過年歲久了卻也如破窗糊爛紙,撐不住幾場風雨。江湖中人只是早早被朱崖的名頭唬住,認了格局,各自經營,只顧愛惜羽毛。我就不管那麽多顧忌,此生總要去挑戰一次,方才甘心。”

“江湖歲月催人老,不許英雄見白頭。”屈灑不覺輕笑道:“聽說你申請外出,被執律廳否了?”

“蟻王給通融一下?”

“聽說是想去南邊?你殺性太大,還是算了,一旦奪了先聲,蟻窩也得連帶出來。這個時節眾目睽睽,不值當。過些時日吧。”

兩人言談間逐級攀登,此山不高,一會兒功夫,石階到了盡頭,半山庭居已在眼前。

幾乎在屈灑、高行天抵達的瞬間,院門開了。

門扉間現出一個背負兵刃的年輕人,正是面色不佳、有傷在身的陸無歸。

而陸無歸推開院門,看見來的竟然是這兩個人,先愣了片刻。但他馬上讓到一旁,彎腰致禮,道:“恭迎蟻王,貴體安康。”

屈灑走進院門,伸手在陸無歸的肩膀輕輕拍了拍,他注意到青年胸口紮緊的層層繃帶和背上布囊包裹的兵刃,笑道:“小六,你開始和我有點像了。”

陸無歸唯有苦笑一聲,他擡起頭,屈灑已擦身而過,其眼光自然與高行天對上。

“高兄。”

“小六。”

花圃之旁,蒼樹之下,八仙桌擺的方方正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