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第5/7頁)

我很奇怪我為什麽不光能看見東西緩慢,還能看見未來模樣。但是我不能看見一件事情的未來模樣,若能那樣,我豈不是先知。我只能看見一個人的未來模樣,還是未來已經發生,只是正在輪回?我夜裏經常有奇怪夢境,師父說,夢境只是對未來的回顧。未來尚未發生,那如何去回顧。我問師父,師父說:正因為未來尚未在現實裏發生,所以只能在夢境裏回顧。所有的事情已經有安排,你不要覺得在寺廟裏受到我們的安排。你終將自由,但你受命運安排。

任何一種自由都是另外一種安排的開始。

冬天雪化,紅日微風。

門最後沒有再開過,這樣的天氣,應該在外面遊樂。陰天裏悲傷只是悲傷,晴天裏悲傷卻是痛苦。師父說:我情願外面的人全都死了。

我說:其實任何人都能知道未來。未來不就是全死了嗎。

師父說:不是,死是結果,不是未來,未來是死之前的結果。

我說:外面有這麽多人,已經死了差不多一半,反正都要死,救進來也得死,萬一把病傳進來,也是大家一起死,救活了,最後還是死,師父你就不要難過了。

師父凝視我說:我這麽想,早就死了。你不能這麽想,想得多了,你就信了。

門外除了呻吟已經沒有任何的氣息。我們每天照例往高墻外面拋饅頭。寺裏的積蓄只能用三天,三天以後,大家都沒的吃。

我沒有想過一場饑荒一場瘟疫能有這麽長時間。你可想象如此微風拂面,墻外應該是梅花漫天。

那在開門日混亂裏進來的唯一的小姑娘我今天終於可以看見。因為外面瘟疫肆虐,小姑娘進廟裏以後就先被關了十天。大家確定小姑娘沒有病才把她放了出來。傍晚,大家一起討論姑娘的去留。

師父還沒有開口。她先說:為什麽你們不去救別人?

一個師兄說:你以為我們是在人群裏把你挑出來然後單救了你啊?你是給擠進來的,是個疏忽。

小姑娘又說:那你們為什麽不去救人?

另外一個師兄說:救什麽救啊,自己都快餓死了。

我也安慰道:寺裏的東西只能吃兩天了。

當時我就覺得,所謂救人幫人,全是自己還能保全時候的一種消遣。

一個師兄說:怎麽處理這個小姑娘?

有人提議放回寺外。大家一致反對,覺得首先這太不人道,少林寺這次寺門大閉做得已經很誇張了,救了再給扔回去,就太誇張了;其次,朝廷最近老用典型說事,很有成效,少林寺也要一個典型,以後可以用於宣傳。巡撫不是說了嗎,典型不是一萬個人裏面一個代表,而是一萬個人裏面只有那麽一個。

師父說:就留她在寺裏。

一個師兄還有意見:那我們洗澡什麽的怎麽辦?

方丈說:中原九山十寺,規模之首便是本寺,寺院這麽大,小姑娘這麽小,非要洗到人眼前去嗎?

師兄說:可是畢竟這麽多年寺裏從來沒有來過姑娘。這個弟子們一下子難以——

方丈有點急了,低頭問小姑娘:小妹妹你多大了啊?

小姑娘說:我八歲。

方丈說:你知道不知道你是怎麽出生的啊?

小姑娘說:我媽媽生的。

方丈問:怎麽生的啊?

小姑娘說:不知道。媽媽沒說。

方丈對大家說:你看她什麽都不懂,你們有什麽好不方便的啊。

方丈繼續問:你看旁邊這麽多人,他們和你有什麽區別啊?

小姑娘說:他們有那個東西我沒那個東西。

方丈臉色一沉,不由“啊”了一聲。問:哪個東西啊?

小姑娘說:珠子,掛的那個。

方丈沒敢再問下去,對我們說:你看,還有誰害羞沒有?少林弟子多少風雨過來,居然還怕一個尚未——懂事的小姑娘,真是啊。

於是寺裏留下了這個小姑娘。一天以後,麻煩出現,小姑娘始終不肯告訴大家自己原來叫什麽名字,大家覺得總不能老是叫“那個女的”。晚上,師父召集很多人,決議兩件大事:第一,寺裏糧食只能維持兩天,如何是好;第二,大家給這小姑娘取一個名字。

給小姑娘取名字在這兵荒馬亂中應該算不得是事情,而且不應該被提出來,但是大家似乎對這件事情的興致更高。最近每天死很多人,外界民不聊生,誰都無力做甚,還是娛樂自己比較好。

第一個嚴重的問題大家討論了大概有五分鐘,討論的結果是省點吃,這樣還能用四天,等下一次只能用兩天的時候再研究。而第二個問題大家足足討論了兩個時辰,並且一向團結或者說表面上一向團結的少林子弟差點當著方丈就打起來,情況很是激烈。最後,在這蕭瑟的季節裏,在這混亂的時代裏,在這苦難的寺廟裏,在這悲傷的氣氛裏,這小姑娘背負著大家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正式定名為“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