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第6/7頁)

我記得喜樂有很好的廚藝,這個才華被大家在第二天就挖掘出來了。在寺裏主廚的師父雖然手藝不錯,但是做菜顯然沒有激情,對菜也缺乏研究和創新,青菜和番茄吃了一年。我最討厭吃青椒,但是他每個菜裏都有青椒。喜樂來到寺裏以後,覺得自己幫不上大家什麽忙,問自己能做什麽,結果被派到廚房,可是當天,她就做了一盤大家聞所未聞的菠菜煮青菜,番茄拌饅頭,導致那天主廚師父做的菜全都被拋到了寺外救濟,而我們幾百人都圍著喜樂的菜轉。

我吃飽以後正好遇見喜樂,說:喜樂,為什麽沒有青椒?

喜樂說:我不喜歡吃青椒。

我說:我也不喜歡吃青椒。

我說:你喜歡吃什麽啊?

喜樂說:我喜歡吃番茄,你呢?

我說:我喜歡吃饅頭。

喜樂說:饅頭哥哥你叫什麽名字?

我說:我叫釋然。

喜樂說:那我叫你釋哥哥。

我說:不行,這裏你能看見的每個生物都是釋哥哥。叫我然哥哥。

我問:你最喜歡做什麽呢?

喜樂說:我最喜歡洗碗。

我喜出望外,說:然哥哥我的碗——

喜樂說:不行,師父說了不能給你洗碗。師父問我最喜歡什麽,我說我最喜歡洗碗,師父說,好,以後就洗為師的碗,你喜歡洗誰的都可以,就是不要洗一個叫釋然的碗,他見到你肯定會讓你洗碗。

我大吃一驚,師父真是先知,接著說:好,那不用洗我的碗,還有以後你碰到一個叫空哥哥的,也不能給他洗碗。

喜樂說:你為什麽不喜歡洗碗呢?

我有些想不明白這個問題,回答道:你也算是奇怪的人,難道你也喜歡倒馬桶嗎?寺裏的馬桶以後就是你洗了。

喜樂“哇”一聲就哭了,直奔師父房中。

很快,師父出來了,後面跟著喜樂。師父很嚴肅地說:聽說你剛認識喜樂就讓她去倒馬桶?這樣,你倒一個月馬桶吧。

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崩潰。因為我最不喜歡搞衛生和吃青椒。而倒馬桶是搞衛生中最不衛生的一個項目。師父對我說:這是磨練你的意志。只有意志強大才能真正強大。

我當時就很不同意這個說法,照那麽說,這個寺裏最強大的就是長期負責倒馬桶的釋桶師兄。我覺得意志只是一種願望,願望的強大才是真的強大。就比如我看見有人以很快的拳速打我,我連他汗毛的動靜都看得清清楚楚,並能看見他同時“嘿”一聲而噴出的唾沫星子向我而來,而且我發現再快的拳也沒唾沫星子快,我明明看見,卻不能閃躲,先被唾沫星噴中,然後再挨著一拳。這才是痛苦中的痛苦。

我這樣和師父說過。師父說,你跑題了,我完全聽不懂。

總之,我解放了釋桶。以後每天早起,先掃院子,後倒馬桶,再聽墻外呻吟。喜樂和我起得一樣早。無論我去哪裏,喜樂總在旁邊——不能這麽說,這麽說顯得我很漂泊,其實我無論去哪裏也在院子裏。事實是無論我去哪裏掃地,喜樂總是跟著我。大家都很羨慕我,覺得在少林寺裏能有正當理由和姑娘在一起是個奇跡。

兩天以後,我記得方丈又主持了一次會議,會議的內容是,我們省之又省的糧食,現在只夠用兩天的了。怎麽辦?

有人提議派出一些兄弟去外面尋找糧食。少林寺和朝廷的關系一直很好,所有糧食其實都是朝廷所發,但是現在情況真是很困難,連縣老爺都有三天沒吃上燕窩了,可想老百姓苦成什麽樣,糧倉早就空了,我們在的中原又是重災,自然沒有多余糧食。師父提議可以到其他寺尋求幫助,說:現在外面人心惶惶,疾病肆虐,最近的災情比較好一點的通廣寺應該有一些儲備,來回七百裏,誰願意去?

大家都表示與寺共存亡。寺在我在。所以,這次大會的結果是,大家再勒緊腰帶,兩天的糧食分四天用,然後兩天以後再討論怎麽辦。

師父說:這件事情告訴我們的中心思想是,只要控制自己的欲望,原本缺少的東西也可以變得很多。

我說:我們可以報信給其他寺裏。

師父說:現在外面太亂,很難傳遞信件。

我說:用鴿子啊,寺裏養有很多信鴿。

師父說:早吃了。

我大吃一驚,因為我已經打了很久這些鴿子的主意。但是我覺得出家人不能吃葷,在我思想不定的時候,居然有人已經下手了。我問師父這人是誰。

師父說:是方丈。

我又大吃一驚,方丈為什麽不以身作則?

師父說:前幾天方丈身體虛弱,點名要喝鴿子湯。而且規矩其實是溫飽以後的消遣,溫飽都不能了,還要規矩嗎。

兩天以後,方丈又召開了一個會議,會議的內容是,寺裏的糧食只能用兩天了,怎麽辦?會開一半,消息傳來,寺外面一個人都沒有了。方丈大驚,親自上墻探望,發現果然一個人都沒了,連屍體都不見一具,北風吹凍土,野草依枯樹。方丈不禁老淚縱橫,說,阿彌陀佛,死得真幹凈。死者已去,生者掩埋,生者將去,死者相伴。可是,這最後一個是如何自己把自己埋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