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別一江湖說小椴(第2/3頁)

小椴與他的中國大陸新武俠的同道們,正是在上古武俠、古典武俠、近代武俠的流變之中,開始創作的,雖然有古龍、溫瑞安、黃易等人在中國港台的變聲,有滄浪客、周郎、楊明剛等人在中國大陸的摹習,但自覺地開始“現代武俠”的寫作,賦予作品以“現代性”,卻是由這一批作者開始的。2000年之後,隨著中國現代化進程的加快,“江湖”與“家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幾十上百座大都市興起,高雅文化與通俗文化的藩籬被大眾文化的洪流沖破,以細密而深入的類型劃分出來的都市文化,成為日新月異的城市的精神血脈。互聯網在十年左右興起並成為傳媒的核心,在此基礎上整合出報刊、圖書、影視、網絡、會展等繁復的全媒體平台,在這個平台上,圖像超過了文字,成為文化的核心形式。

在這個背景下,如何賦予“千古文人俠客夢”以“現代性”,也就是說,賦予當代中國以全新的江湖鏡像,就像《山海經》《西遊記》《射雕英雄傳》等經典作品曾經完成過的使命,讓當代的讀者對這樣的新的武俠文本有深切的代入感,我覺得,這就是小椴“西來一劍”的開始,2000年他一時興起,寫《夜雨打金荷》的時候,未必會如我這般神神道道,去心懷這樣他自己都會不屑的改朝換代的使命感,冥冥之中,也許他感風氣之先,就是這樣開始的,而且一直在沿著這樣的一條路往前走吧。

所以他的作品,讀起來,好像可以看到金庸、古龍、溫瑞安等人影影綽綽的影子,但仔細去想,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小椴的想法,是解構掉這樣一個江湖,我倒是覺得,他的超越,還是用一種耐人尋味的還原的辦法來實現的。

他小說的主題,已經由“愛國”與“救亡”這樣的後殖民話語裏解脫出來,俠客們的修行與遊歷,是為了超越自我的精神困境。在沒有更好的出路之前,“守護”成為最好的選擇之一,駱寒為一只雞雛而出劍,對弱小生命的敬愛,袁老大的維穩,易斂守淮南維護國家的格局,蕭如這些世家子弟,對世家的榮譽的維護,耿蒼懷這些綠林豪客對純正的綠林血脈的維護,奇異地構成一個椴氏的江湖。守護是以生命為代價的,而生命力的迸發,又是以“生命之舞”——椴式技擊來實現的。這一主題,一直沿續到他的近作《開唐》與《璽》裏,李淺墨“沒有選擇,只有底線”,就是這個意思。常常有人將《杯雪》與金庸的《書劍恩仇錄》比較,我發現,有意思的一點是:駱寒作為小椴創造出來的第一個名俠,頗有原始道家的氣味,而《書劍恩仇錄》裏的陳家洛,也是因“逍遙遊”而悟出武功的至道的,之後金庸由莊子到全真七子,到後來的神仙韋小寶,入世越來越近,而小椴的人物,卻是好像由魏晉入手,一直在向秦漢商周的蒼茫荒涼裏走。

小椴小說的觀念,也發生了變化。新文學以來,小說的觀念實際上是植入西方的傳統,小說的核心是“沖突”,人物的性格不同,引發的沖突,在不同的場景裏,得到了解決,命運之神的面容顯現出來,升華出崇高之感。金庸的小說,被稱作金氏白話,事實上,就是在傳統白話章回的體例之下,引入了西方小說的敘事技巧,以典型情節,典型的環境,刻寫出典型的人物,故事成為他的小說最核心的東西。仔細讀過小椴的中短篇作品的讀者,會發現小椴不乏“故事天才”,但小椴顯然有意在克制編故事的才華,他重新回到中國傳統小說“詩言志”的傳統,故事的奇變,只不過是一種手段,所以,如果小椴也願意得瑟一下的話,他可能會講:我只是一個寫詩的家夥。

與金庸等人對小說的文化、政治、人性的隱喻不一樣,小椴談得最多的是“美感”。這可能與他向“詩言志”的中國式小說的回歸有關。讀者們常引小椴的一句話是,“請從絕處讀俠氣”,這個絕處,是離開了“後殖民語境”的江湖,也是離開了中古“朝野與廟堂”的儒道釋的文化江湖,是魏晉之前,諸子百家存亡斷續的絕處,這股俠氣,也是回蕩在《周易》《山海經》與《史記》中的“質樸真氣”。《杯雪》之中,小椴常引陶潛的詩,他自己,也喜歡淵明,出現在“上古”轉向“中古”的節點上的淵明,他的詩,豈非也是這樣的一段“請從絕處讀俠氣”!

德不孤,必有鄰。小椴之外,還有滄月、鳳歌、步非煙等作者,他們一起,打破了“反清復明”、“攘外安內”的“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江湖密咒,讓俠客們重回海闊天空的中國江湖,他們的重返,有借鑒、有摹仿,也有超越,就像所有的“文藝復興”一樣,它的目的,是要確立起一種真正意義上的,以自我為主體的“現代性”。我覺得,這也是廣義上的,在全媒體的平台上展開的大陸新武俠的題中之義,用不了多久,一個豐富而充滿了想像力的“武俠世界”就可以建立起來,成為中國心靈的諸多鏡像中的一種,就像日漫與美國的好萊塢所完成的或正在做的工作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