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個人的鏢局

殺了五牲殺後的余果老選擇的下一步居然不是前行,而是——回臨潼。

回他那個破落的小院。

如果那個小院也可以稱為鏢局的話。

車回到臨潼時,已是黃昏,地上的濕氣似乎很重,余老人很累,他的風濕可能犯了,但他沒有說。

裴紅欞二話沒說,挽袖下廚。

——不要對自己說我是裴尚書之女、肖禦使之妻——她在心裏這麽對自己說。我首先是一個女人,而外面,是一個戰鬥罷的老人,一個趕車累了的二炳,還有一個有待長大的小男人。她想起那個小男人時,臉上就有了笑意——小稚,所以那晚她的面疙瘩湯做得格外香,連余老人看著鍋底都有一種想再吃一碗的神情。

“可是沒了。”

裴紅欞笑道:“可是沒了。”她看著這個老人,心裏升起一種“父親”的感覺。她在她那個當朝一品的父親裴尚書身上都從沒體驗過這兩個字的意蘊。

——父親。

二炳在廳堂中升起了一堆火,余老人可以烤烤他的老寒腿。他飯後沒睡,也叫大家別睡,包括小稚。

裴紅欞問:“為什麽?”

余老人道:“我們還要等一個人。”他的目光中顏色深了一層:“敵人。”

“一個會‘大手印’的敵人。”

余老人臉上的神情便在火光裏沉默。但火光的跳躍倒顯得他面上的神情變化不寧。多少年了?二十六年了吧。他看著火光把自己映在墻上的側影,似想從中找到自己當年的樣子。

二十六年前,他還只有三十九歲,威正鏢局名傳天下,大關刀下,折盡英雄無數。他輕輕一嘆,但與那人的一戰,卻令他此後一肢全廢,半肩塌裂。今日在舊校場,他刀廢五刹時,看到了五刹的腰牌,就明白,那人也是東密的,而且地位遠較五刹要高,也就猜到,裴紅欞這档事,若是五刹折翼,那人一定會出手。他一出手是否又會是當年摧毀了自己這一臂一肩的“大手印”?大手印為密宗絕技,但密宗之中,能修到身密、口密、心密從而有機會修煉並精擅大手印的人也不會超過七個。余老人想到此,他的手就在微微顫抖。當年一敗,他至今猶記。但今日,今日他已是衰朽之年,是否還能扛得住那詭秘駁難的大手印,帶著這主仆三人在那人手下逃生呢?他無把握。所以他選擇退回臨潼,他要——以靜制動。但這靜也是一種令人難堪的靜呀。在四月底的夜晚,這個老人,護著裴紅欞母子,烤著火,在等待這一生唯一敗過自己的大敵。這種心境,在暮年的慷慨裏,是否也夾雜著一絲無力的惶惑?

好在裴紅欞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子。她心裏有一份歉然。她也明白這個六十有余的老人驅車一天,刀劈五刹後,想來會有的疲憊。她要幫他撐過去,何況馬上似乎還有大敵。但能點燃一個衰齡老者鬥志的是什麽?就像——能夠點燃那些潮陰的木頭的是什麽?

火光中,裴紅欞忽然擡起臉,一張美麗的臉。她笑道:“小稚,你不是一直想問余爺爺他那把刀的分量嗎?”

火光中的小稚清怯可愛。余老人撫撫他的頭,忽然有一種家的感覺。他一生未曾婚娶,開始是為了事業,後來是為了負累。這種感覺他還是第一次經歷。他把小稚抱到膝間,這孩子像他母親,很乖很懂事的。余老人心裏有些苦澀又有些歡欣地想:“自己這一生無子,沒想臨老卻直接撿了個外孫子。”他開口道:“刀不在重,而在勢。我那把刀一共十三斤七兩。”然後他讓小稚摸他那把刀。

裴紅欞道:“這麽多年來,這個威正鏢局就只有老爺子一個人、一把刀?”

余老人點了點頭。

裴紅欞望著他,知道這背後必然有一個好沉重的故事。她要問,一個能讓一個人二十六年來堅守下去的故事是什麽?它的內核必然有著某種勇慨、某種俠氣、某種在一個老朽的身體裏還在燃燒著的希望與光彩。她要把它引出來,燒掉這夜中讓余老人無奈的沉默與暮氣。

裴紅欞說:“犬刹說,老爺子二十六年來,每年都出一趟鏢,而且也僅出一趟鏢?”

余老人目光空空地點頭。

裴紅欞有些尊敬地望他半晌:“能說說嗎?”她知道,余老人一定是不慣訴說。她輕輕接道:“我只想讓小稚聽聽,一個人,一個男人的經歷與他的大半生。”然後她輕輕一嘆:“這對他很重要。”

“因為,他,已沒了父親。”

余老人的目光停在小稚頭上,輕輕揉了下,半晌開口道:“其實也沒什麽,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二十六年前,我們威正鏢局最紅火的時候,我接了一趟鏢。其實那趟鏢並不大,只是主人是跟東密有怨隙的人。東密殺了我們九個鏢頭。最後我出馬一戰,對手是東密中的高手‘大手印’龔海。”他的目光似回溯到從前。半晌半晌,他輕輕道:“我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