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手印

余老人忽望向裴紅欞道:“其實,紅欞,你無須對我這老頭子抱愧。這幾年來,那些孩子都長大了,也能賺錢了,可以自己養活自己了,他們很團結,常讓我覺得自己沒什麽用了。而且,最近這三年,肯找我的人越來越少,都嫌我老了,擔心我沒用了,我這小屋也就越來越破敗。那些孩子接我去養老,我就大發脾氣,其實我知道他們是好心,但我心裏冰呀——你要是男人,一個曾經有力的男人,你就會明白這一點。僵臥孤村長自哀,我也不過屍居余氣而已,但——你們來了。我這一生,最見不得的是孤兒寡母,見不得——被侮辱與被損害。你別歉疚把我拖入腥風血雨,我要告訴你我喜歡,喜歡自己還能為自己發過誓要在意並要將之護住的東西鬥一鬥,這讓我感覺我還活著。”然後他突然出刀,口中大喝道:“龔海,你來了就出來吧!”裴紅欞、二炳齊齊大驚,只見余老人一抹刀光卷向房梁,房梁上就漲開一蓬紅,籠籠統統地罩下來。

余老人對著那紅後面就是一刀,然後那紅一陣波動,似被人一掌充了氣,擋住刀光。余老人就發起第二刀,那蓬紅就卷出了窗戶,雕花的窗子片片粉碎,碎片四濺,二炳忙擋在裴紅欞母子前面。余老人收刀站在正廳門口,冷笑道:“龔海,恭喜你又練就了密宗的絕技‘蜃樓步’。”

裴紅欞眼一花,就見門口院中已站了個穿大紅袈裟的光頭僧人,月光下,他面容有些祥和又有些詭異,合十道:“余老人,二十六年後,你卻沒什麽長進,還是和原來一樣不知進退的脾氣。”

余老人聞言哈哈一聲大笑:“得你這一句,我余老人這二十六年算沒有白活。”說著,“咄”的一聲,余老人喝道:“且嘗嘗我這不長進之人新修的‘無進退’刀法第一式——‘不知進退’。”龔海也沒想到他當年說了余果一句“不知進退”,余老人這二十六年來還真創下了一門“無進退”刀法,開宗明義第一招居然就是“不知進退”。這刀法大破常規,余老人的大關刀藝出大關門,大開大闔,極為規矩,氣度謹嚴。沒想他新創的刀法卻大破大立,大亂規矩。其一招招如“進退失據”、“進一退二”、“敵進我退”、“有進無退”、“退無可退”俱是別開生面。

那龔海在余老人出招時,就已知淩厲。他卻忽然不見,密宗“蜃樓步”果然奇妙,何況他這來無影去無蹤的步法中還隱藏著兇悍的大手印。大手印號稱一手翻天、一手掀地,為密宗無盡秘藏。只見窗碎,門碎,梁破,柱破,一室灰塵飛蕩,瓦礫翻動,盆栽跌地,倉鼠無蹤。裴紅欞眯起眼,小稚也是,但又睜了一雙小眼直待要看,他要看余老人與龔海這一戰。只聽龔海笑道:“老余,這二十六年來,風晨雨夕,你那左肩上好受嗎?”余老人不答,他是不敵龔海,二十六年後仍然如此,但他有要護之人。二十六年前他敗了,但敗又如何?敗也要戰的!武林千載,屢敗屢戰者何止我余某一人,正是他們用失敗書寫了江湖另一面的歷史,那種敗,也是驕傲與尊嚴。

龔海摸清余老人刀勢後,已不再避,與他直接纏戰在大廳外、小院內。小稚瞪著他月光下的一雙手,只見那手越漲越大,在月光下都妖異起來。他尖提著嗓子只是要叫,那重如命運之手,在他的眼裏如此猙獰與恐怖。好在那飛舞的大紅袈裟與膨脹的掌影之下,還有刀,是他爺爺的刀,爺爺的大關刀。大關刀共有八招,取意於杜子美的詩,名為:挽弓挽強,用箭用長,射人射馬,擒賊擒王……爺爺一定能贏,一定!是不是?這麽些日子來,小稚第一次覺得自己勇敢起來,他握著小拳頭脫離母親的懷抱,走到廳門口。二炳“噢”地驚呼了一聲,裴紅欞一伸手,想拉,卻沒拉住。想了想,她就沒有再叫他回來——這孩子,終究要自己面對危險的,要自己長大,何況他面對的是一條如此坎坷的人生行途。

月光下,余老人的大關刀奮起了他所有衰年的力氣。但龔海才過五十,正當壯年,他的掌影如山。那山太重了,余老人一刀刀傾力劈出,慢慢覺得,手麻腳顫,他劈不動,撐不開,目中的余光看著裴紅欞和小稚,如果不是他們,他真想棄刀休息了。死算什麽,這一生好累好累啊。拼了一生,原來他還是躲不開罩在自己頭上的命運之手。“密宗”為不可言之密,他躲不開命運的大手印,躲不開這到頭的一場失敗。

二十六年前,敗於他手。二十六年後,再戰再敗?

龔海已經感到余老人的力不從心。他笑道:“余老頭兒,老不以筋骨為能,你搶著出肖家的頭,從一開始就錯了。”他一個“錯”字說得極重,跟著就運起大手印的“錯手”。他的手掌不是要真的打在余老人身上,而是一庭枯草中,他祭起一個個似九神九魔鑄就的印,一個一個向余老人身上、頭上、心上、魂上砸去,要砸出他一絲跪拜的敬畏來。大手印出自佛門,參悟無常,它就是要以無常警醒世人,你們所堅持的心、骨、身、眼、愛都是脆弱的,扛不住那一場時空的無常。所以跪吧,跪到佛前,跪在我一個又一個的印下,我以萬寂消解你所有“有常”之苦與無謂之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