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泥足巷裏小泥足

小稚重新睜開眼時,鼻中先嗅到了一絲腐臭的味道。他皺了皺鼻子,想起腦中記得的最後的圖像是:那江水是流的。

——那江水是流的,不舍晝夜,這時也像要把小稚身上那才綻放的生命在這流動間帶走。他最後一下浮出江面,看到的是天空中那絢爛的流霞邊上有一只孤鷲滑過。然後,江水浸沒了他的鼻——天空不再有翅膀的痕跡,他的心裏也好空好空。如果讓他再有機會對母親說一句什麽,他想,他會說:“我終於知道這江……是深的。”他四望了下,發現自己原來躺在一個好破爛好破爛的閣樓裏。可這閣樓卻還幹凈,四壁都是快要朽壞的木板,屋內的顏色也參差不齊,紅綠相撞。他的身上蓋了一床破破的棉絮,那棉絮中浸滿著一種說不出的幽幽的體味,像是隱有一股香氣。他努力爬起身子,只覺,頭好沉。

閣樓的一側開著半扇窗,那絲腐臭的氣味就是由那窗子裏傳來。小稚向外面伸了伸頭,只見樓下,是一個好汙濁的巷子。巷子不長,兩旁的陰溝裏滿是泥。這時巷子裏或站或坐了幾個小孩兒,從八九歲到十四五歲不等,有個最小的正把一雙腳伸到那陰溝裏拍打著那泥。小稚擡起眼,覺得小巷上空的天空都灰得詭異,旁邊幾戶人家的煙囪裏冒著絲絲油煙,把那天都塗得汙濁了。底下的小孩們用一種他不太懂的方言吵鬧著。這時,已有個孩子看到閣樓裏他露出的頭,只聽他叫道:“你醒了?”

小稚還沒明白這是什麽地方,那孩子已踢踢踏踏地跑了上來,一張小臉上鬼樣的黑,有十三四歲年紀。只聽他笑道:“肚裏是不是餓了?”

小稚點點頭。那小孩兒笑道:“那跟我來。”說著他一轉身,先又踢踢蹋蹋地跑下樓去。小稚只有在後面跟著。出了巷子口,小稚驚訝地發現,這破敗的巷子外面居然是個鬧市。那孩子領了他向一個小棚子裏坐下。這是個賣燒餅湯水的地方,棚子主人圍了個油漬麻花的圍腰,怒眼看向那孩子道:“泥猴兒,今天又想來賴些什麽!”

那小孩兒把眼一翻:“賴?大爺今天不賴!”說著,掏出幾文錢往桌上一拍:“給我六個燒餅兩碗胡辣湯!”看著他大剌剌的樣子,小稚不由好笑。只見那小孩兒往他臉上望了一會兒,嘻嘻笑道:“那麽深的江居然還沒把你淹死!你好端端地跳個什麽江?是不是有了後娘,被打罵不過?還是偷了東西被人追得跳進去的?嗯,裳兒姐又救了一個了,你好叫小十七兒了。”

小稚愕道:“裳兒姐?這裏是什麽地方?”

那孩子笑道:“裳兒姐就是我們的姐姐呀,這裏——就是泥足巷了。”

小稚搖搖頭,看見外面一個店的招牌上有“漢口”的字樣。燒餅和湯這時卻已都端到了桌上,那孩子就不再理小稚,先餓鬼一樣吃了開來。小稚怔怔地望著身外這一切,唇角微癟,發起呆來:娘和余爺爺這時到哪裏了?還有五剩兒、二炳——這還是他有生以來頭一次離開親人的照顧,心裏一悲,有一種好淒涼好無助的感覺。他肚裏雖餓,看著那些吃食卻吃它不下,木木地呷了兩口湯,嚼了幾下燒餅,卻見旁邊桌子上好特異地坐著兩個人。先引動小稚偷看向他們的,是他們兩人那兩雙特異的眼,一個黑多白少,一個白多黑少。那白多黑少的人喝湯的姿勢更是奇怪。這時正是下午,這小棚子裏沒什麽客人,只見那一雙眼珠白多黑少的人,捧著他手裏那碗胡辣湯湊在鼻下,口裏與同座之人說著話,手裏的湯碗上只見熱氣騰騰,那熱氣撲進他的鼻子裏,碗裏的湯就見少——這一碗湯他竟似用鼻子吸進而不是用嘴來喝的!見他如此異象,小稚心裏就不由一驚。他腦中不期而然跳起的兩個字居然還是:東密。

那眼珠黑多白少的男子卻用一雙手斯斯文文地掰著手裏那燒餅,口裏淡淡道:“白哥,你練功夫也不至於勤快到拉著我特意跑到這鬼巷子裏來練吧?你的‘鼻飼’之術我已見過了。這小巷子除了這碗胡辣湯,到底有什麽值得你特意把我遠從長沙招來要看的?”

那白哥手裏的一碗湯卻已見了底。他閉上眼,臉上有一種又痛苦又陶醉的神情,半晌道:“阿青,哥叫你來,可是為了一樁大功勞。”

那阿青哂然而笑,一副不太當回事兒的樣子,那白哥這時像已緩過神,低聲道:“當一切,雪逝、冰消、風流、雲散……”他說這幾字時臉上神情大是詭異,語意悠悠的,話中文意與他的裝扮極不相稱。果然,那阿青神色就變了,一扯他袖子:“你是說……”

那白哥的臉上換了副矜持的表情:“我是說……”小稚正要認真偷聽他們的對話,身邊的小孩兒泥猴兒忽向棚外一擡眼,張口就叫了一聲:“裳姐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