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公無渡河

什麽人臉上的神情看上去會有一種夕照於林般的寧靜?

像木葉蕭蕭而落,完整地帶著沒有一絲遺憾的枯黃,那麽享受那麽恣意地跳著,舞蹈般地隕落。

因為它要擁抱的是那一片它生之長之的土地。

不憤激也不過於灑然的憤世或矯情,就是那麽,一天夕照靜靜地照著,它靜靜地而落,夕陽照著它光線下護持的所有的樹木生靈——哪怕是在這樣一個月隱星微的夜,他讓人看上去的感覺也還是這樣的。

丁夕林給裴紅欞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裴紅欞第一眼看到他時,就已明白,為什麽愈錚說的那《肝膽錄》可以托付的兩個半人中,唯一全名全姓且可全托付的只有他一人。

看到丁夕林臉上那寧靜如夕照於林般的神情,裴紅欞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點笑意。

丁夕林臉上的神色卻很平常,他疾馳數千裏,苦待數日,躲避耳目,潛隱靜候,可他臉上的神色卻只是平常。

但那平常卻給人以一種安穩的感覺。當朝之中,沒有人知道,他居然是肖愈錚的朋友。連東密也不會想到,肖愈錚死後會想把《肝膽錄》交托給的人竟會是他。三年之前,他甚或在朝中與肖愈錚的清流社有過一番苦鬥。清流社或明或暗而上的參他的奏折只怕超過百本——那一切的紛爭是不是就是肖愈錚給今日留下的一個余地?

裴紅欞猛地想到,也這麽問著。

丁夕林搖頭道:“不是。”

“我和尊夫,只是在那一場事後,才漸明對方所慮,也才互相心許。”

他說及“心許”兩個字時,臉上浮起了一絲愴然的神色:是呀——那是心許。徐君目注,季子掛劍,就是那樣一種心許。

可是如今,斯人已矣。

丁夕林看向身邊的贛江,他不想裝得和肖愈錚深交如何,也不想空言安慰他這個未亡人。因為他知道,彼此都已足夠堅強。這個人世,你能祝福於他人的,包括像裴紅欞這樣一個美麗女子的,是不是也只剩份一個蒼涼的堅強而已?

死者已矣,但生者,必須還要堅強地活下去。他看著裴紅欞水中的倒影,忽然有些佩服這個女子——她能一力堅持,不肯把亡夫的《肝膽錄》輕易交托給她那個三哥,不肯輕易卸下那身上的重擔,只此一點,已足值欽敬。

他明白接過這《肝膽錄》以後就意味著什麽,但,那些人世紛繁,不必再說,只有接與不接的決定而已。

窈娘程非把裴紅欞帶到贛江邊後,就已抽身遠避。她不願參與愈錚那沒有交托給她的隱秘,她猜愈錚此舉必有深意。一直隱身於十數丈外的林中監視動靜。

裴紅欞的聲音開始還清晰可辨,可一瞬間忽變得很低很低。那是一篇很長很長的話,丁夕林默默聽著,一連聽她復述了三遍。以他當年高中榜眼的資質,無論多長的話,幾可以說過耳不忘,但今日為了鄭重,才把那話仔細又仔細地聽了三次。

然後裴紅欞道:“丁先生可都記住了?”

丁夕林點了點頭。

然後他擡起頭,望向空中,望向那肖愈錚該在的地上,臉上忽升起了絲肅穆之意。

裴紅欞的臉上忽然浮起一種釋然的表情,她終於終於,把這份重擔交托了出去。

然後她忽退了一步,盈盈一跪,就在江邊那泥地裏拜了下去。

丁夕林面上一愕。

裴紅欞一垂首間,發絲為風拂動,她輕輕地說:“謝謝丁侍郎。”

丁夕林站著沒有動,他不知該不該伸手來攙扶一下這個未亡人——又何必言謝呢?既然你我所求相同。

裴紅欞重又站起時,丁夕林才一揮手,一只小舟就在江邊劃了過來。

他離京已久,大事已畢,他必須要趕回去。因為,他要面對的,才恰恰是一場復雜紛爭的開始。

他在船頭與裴紅欞拱手作別。

那舟子一劃槳,小舟就已蕩開了一槳之地。裴紅欞的心裏浮起了一絲輕松——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丁夕林帶攜著《肝膽錄》秘密的小舟從此在她眼中翩然逝去,她從此可以真正地江海寄此余生了,那是重回山麓林下,木根泉石,與化為朝露沆氣的愈錚相伴廝守,吞吐交纏的余生。

可不知怎麽,她心中接著升起的感覺,卻是一空。

那是怎樣一種空?愈錚一生如此堅執的一樣最重要的東西也就這麽離她而去了嗎?裴紅欞忽然覺得不敢看向此後幾十年的人生。

可這時她的心頭忽起不安,忽然想起的居然是三哥前兩日看她時若有深心的眼。

她忽大叫了一聲:“不要!”

“不要過河!”

她傾力而喊,那聲音猛地在這暗夜裏炸開,炸響在一天一江的水聲風色裏。裴紅欞神容俱變道:“不要!”

可是已來不及了,她猛地見到那已駛至的贛江中心的小舟邊上忽冒出了一大蓬水花。幾個黑黑的穿著水靠、幾辨不清的人影從江中冒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