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隴頭行(下) 第六章 深院焚香夜弄琴

韓鍔勒馬在林外不遠處等著,他情知小計頭一次打到東西的高興勁,當然也不忍心拂那孩子的興頭,就停在那兒等著他蹦出來表功。沒想等了一時,只聽林內小計忽然開口和誰吵了起來,似在犯口。韓鍔一奇,驅馬入林。等走近了,卻見林中地上,小計正守在一只野雉邊上,手裏晃著他剛撥下的那只小羽箭,大吵大叫道:“是我打中的,根本就是我射中的!”

他身前不遠,卻有個老者騎著匹過瘦的黃驃馬,淡淡地看著小計:“我沒說你沒射中,我只是說你射中時已是一只死鳥。”

韓鍔沖那老人望去,卻見他戴了一頂黃帽,身材枯朽而又勁健,竟是自己前些日子天天晚上在城墻頭上聽他吹塤的那個老人。他一愣,沖那老人一抱拳,還沒開口說話,卻見小計已蹦過來要他出面說理。

那老人已看見韓鍔,便灑然一笑:“好了,小家夥,即然你哥哥已被引了來,咱們也別吵了,那鳥兒就算你打中的如何?能不能燒熟時也帶上我野老兒一份,讓我也沾一沾腥?”

韓鍔見他言談舉止大不尋常,手裏拿著一把鐵背雕弓。那弓甚是沉實,看來分量不清。他一臂上還長了好大一個瘤子,他注目向小計提來的野雞上望去,卻見那野雞細細的頸上,竟被一支長箭貫穿而過,心中一贊——好射術!他心中大起敬意,開口道:“原來是老丈。請問……”

那老者笑著一擺手,沒等他開口,卻見余小計笑嘻嘻道:“你早這麽說不就完了?我也知你那一箭是先射中的,你要不跟我吵,我怎麽會跟你吵?”說著,笑嘻嘻把那野雞捧到那老者馬前,直接幫他掛在了鞍側。他本不是不講理的小孩兒,當著他鍔哥的面,尤其要顯乖。卻聽那老者笑道:“我要不跟你吵,怎麽會引得你哥哥前來。”他含笑看了韓鍔一眼,韓鍔已知他是有意相會,當即報名道:“小子韓鍔,請問老先生……”

那老者很深很深地看了他一眼,“老朽棄置已久,困居荒野,名姓倒不必提了。不過是一廢……”

——原來他姓費?韓鍔正想著。卻聽那老者道:“……廢將軍罷了。”

他語氣裏大有感慨落拓之意。韓鍔也不好深問,卻忽聽那老者大笑道:“邊庭勢危,烽火漸近,原來重操弧箭,彎弓欲射的並不僅只我老朽一人。這一只鳥兒,怎麽說也算我和那小兄弟同時打中的吧。兩位如不棄,就到小莊坐一坐吧。咱們一起烹了這只鳥兒,喝上幾角黃酒,共謀一醉如何?”

韓鍔見他奇人奇行,風慨灑脫,也已興動。他看了一眼小計,余小計早巴不得的一聲,上了驢兒,叫道:“好呀好呀!王婆婆做的東西老嫌太鹹,生怕人多吃了折福似的,我這回可要吃一回清燉的好好盡盡興。”

自那日後,韓鍔與小計卻結交到了一個忘年之友。那老者見識極廣,談天說地之余,不只讓小計大長見識,就是韓鍔也能有所受益。他只絕口不提自己的過去,對韓鍔似也頗為欣賞。他的射技又遠比韓鍔為高,似是當年出身戎馬,小計便一心跟他學射。那老者也曾動念從家藏武器中拿了一把極好的鐵弩送給小計,小計雖是喜愛,也收了下來,卻並不用,只把韓鍔送給他的那把弩兒玩得日漸精熟。

三人時相往還,遇到雨後天青或傍晚煩悶之時,常常約了一起放馬到城西草場遊獵。那老者倒不打什麽,韓鍔殺生之念也少,多半倒是他們兩人緩轡而行,韓鍔靜心聽那老者講些邊塞往事,殺伐戰局。兵家之道,十之八九,倒多半是談兵了。小計這些日子習練技擊之術已入門了,自己上起心來。所謂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他在其中得趣,自然練得也就賣力,在一邊不是修練身法就是射弩拉弓,倒也快活。只一次小計遇險時——碰到了一頭豹子,那老者反應極快,就在韓鍔驅馬疾馳。從馬背躍起欲空中一劍撲殺那豹子之際,已先一箭破空,射穿了那豹子的咽喉,這一段驚險之事卻成了小計心中最樂於回憶的經歷。因為太歡喜了,反而埋在心中,不曾跟他城中認識的少年們吹噓。

余小計這時也正到了長身體的時候。他身量原小,可這時身高撥高得卻快。沒多久,只這一夏天過下來,他來時穿著的衣服就已嫌小不能再穿了,還是那老者的家仆給他添制的新衣。每每他在河邊看見自己胸肌微隆,很有些少年兒郎樣子的身段,心裏就不由大為得意。可每晚韓鍔與他調理內息之時,心情卻不由日漸沉重:小計這些天身高增得太快,遠出一般少年,反給他一種不祥之感。

這不祥之感還來自於他暗查他體內脈息時所得。他只覺得小計的先天骨齡和他的實際年齡之間不知怎麽總是對不上勁,而且其中似是還大藏兇險。可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有暗暗擔心。小計見他耗神費力地與自己重塑根骨,心裏自然感激。可這晚,將近四更時,韓鍔已經睡著了。睡夢中忽覺得身邊小計睡得很為不踏實,他馬上醒來,伸手摸了摸小計額頭,問道:“小計,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