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隴頭行(下) 第七章 兩都秋色皆喬木

“鍔哥,咱們是要回長安吧?”

從隴中向東反回關中的山路上,韓鍔與余小計一驢一馬並騎而行著。韓鍔點點頭——自那日他隔墻聽琴而回後,就打算帶上小計,放騎而去。不管怎麽,他是不想再與杜方檸有什麽糾纏了,也不想再見那個老者,但小計的病卻突然暴發起來。他雖勉力調理,一時壓服住,心裏也知。若由那病勢這麽發展下去,半年之後,只怕自己就再也無可盡力。萬般無奈之下,他只有打定主意,重返長安。

只聽小計道:“鍔哥,為什麽咱們又突然要回去呢?”

他的眼裏滿是疑惑,韓鍔情知他懷疑自己此回又是為了杜方檸。他長臂一伸,在小計頭上拍了兩下,安慰地笑道:“咱們是要回去找祖姑婆呀。她老人家號稱萬家生佛,醫道之精,並世少見,就是我師傅也極為欽佩的,我要找到她求她給你看看病。”

他說到這兒,又想起了阿姝與阿殊,心情不由一亂,臉上卻不露神色,繼續道:“只要有她在,就是天大的病也可給你治好了。祖姑婆這一生救治過的稀奇古怪的病不知道有多少呢……不管要多貴重的藥,只要是這世上有的,哪怕鍔哥買不起,就是搶也會給你搶來的。”

他說這句話本是開玩笑,可神態間卻難得的一現悍厲。小計一望,知道鍔哥心裏是頂當真的。就算是千難萬險,哪怕是龍筋鳳髓,只要是這世上有,鍔哥也一定會弄到手。想到這兒,他只覺心裏踏實了些。

韓鍔見他面色卻猶帶青白,時已進秋,天氣早晚很涼。見小計有些怕冷的樣子,手臂一伸,就把他從那驢兒身上捉了過來,放在自己身前。余小計把身子軟軟地靠在他胸口,覺得他單衣裏面一片溫暖。有了這溫暖,就是那病似乎也不可怕了。

韓鍔為顧惜余小計的身子,並不驅馬疾趕,緩緩地由那驢兒空著鞍,兩人一乘地慢慢向前行去。

長安城中,多有古木,巷道裏坊,院內宅外,時時可見桑柳榆槐。時已仲秋,木葉蕭蕭,余小計聳了聳肩,感到了一點寒意,他與韓鍔這次是賃了處房子住在居仁坊裏。他看著院中之樹,低聲道:“原來長安也這麽多樹木,還都是老樹,跟洛陽好像呀。”

他一病倒下來,倒難得的顯出一份乖來。平日韓鍔只嫌他聒噪得可厭,這時卻只巴望著他快快好起來,哪怕天天被他聒噪上十二個時辰也是情願的。可恨的是他這回重返長安,也曾數次潛入大內,還找到了暮華院,可祖姑婆卻一直不在。他心中煩惱,只有租了套院子住在長安城內苦等。每每悶極無聊時,只有教小計量力練些功夫以自養。自己晨起夜深,也時時與他按摩導引。悶了就掣了一把“長庚”在院內獨舞。他心情不快,劍風起處,肅殺之勢較那秋聲來得還甚。小計有時半夜醒來,身邊不見韓鍔,只聽得院內劍風霍霍。但那劍刃破風之聲卻能讓他心裏感到一份平安踏實,聽著聽著,就重又昏昏睡去。

這些日子,長安城內正自沸沸揚揚地傳說起“龍華會”的事。朝廷偃武修文已久,雖然隔年還有武舉,也要較考進士冷落多了。沒想前日洛陽城九門提督遭刺後,今年本不是武舉之年,由仆射堂提議,朝廷竟大開“龍華會”,爭選江湖能人異士、精擅技擊之高手,已開破格之例。一時長安城內,好手雲集,謠言盛起。就是酒樓茶肆,每常也有一幹平頭百姓議論起這家那派,你道這家的淵源深,他說這家的功力勝,平添了不少口舌之趣。只是習武人多有睚眥之怨,長安城內雖還好,長安城外。卻時時半夜三更,發生些動刀弄劍之事,攪得眾人心中興趣更大,韓鍔卻一概不聽不理。每常心動,也是為想起方檸:那洛陽提督之職,洛陽王一派的人馬想來志在必得,方檸只怕也正寢食難安呢。想著想著,有時他不由就氣血一湧,直想代她撥劍一擊。但一想起她那夜的話,不由四肢面骸一片冰涼,心灰意冷——女人呀女人,就算已相交數年,以為知己,誰又能討度得出她們的深心呢?

這晚韓鍔待余小計睡了,一時怎麽也沒有困意,不由聳身上房,坐在居仁坊裏自己租來的院子的屋頂,抱膝悶悶。夜很黑,已經宵禁,隱隱地只見千門萬戶的屋瓦鱗次櫛比地黑壓壓在這夜色裏。韓鍔本來不愛熱鬧,但這大半年有小計湊趣慣了,現下倒覺得冷清得可恨。他一時想起自己的父親,擺擺頭不想再想下去。一時又想,如果小計現在還是活蹦亂跳的,長安城中又碰上了“龍華會”這等數十載不遇的大事,他這個小包打聽不知天天要帶回多少消息來,在自己面前聒噪個不停。他陷在暇想裏,唇角不由微微含笑,只覺得生活中那些最無關痛癢的小事原來才是真正的樂趣。只要小計病好,這他一個人時只覺喧噪煩心的人生也會變得很有趣。這麽想著,他一時不由高興起來,輕輕縱起,在屋瓦上翻了個跟頭,心裏道:“祖姑婆總不會總也不回來的。只要她回來了,一定能治好小計,那時,還有好多快樂在等著小計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