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9章 情深何懼腸百結(第4/6頁)

汗水漸漸模糊了他的視線,在他眼前,弓天影的臉龐漸漸扭曲變形,只剩下他那陰慘慘的眼睛仍然看得清楚,那眼瞳中光芒四射,既有興奮,也有恐懼,顯然鄭東霆身受的酷刑令他大感解氣,而這酷刑的殘忍也令他感同身受,不禁膽寒。而一旁捧笛而奏的煉魂使則形象更加模糊了起來,仿佛藏入了一片青黑色的霧靄之中,只有亮閃閃的白骨短笛光芒四射,格外觸目驚心。

體內那肝腸寸斷的痛楚令他的神思一陣混亂。恍恍惚惚之間,他似乎回到了十一年前的並州。白雲黃沙,碧空如洗。廣漠的天地間只有他自己,還有他脖上的紅巾,胯下的白馬,手中的酒葫蘆,腰中的長劍。獵獵的長風吹拂著自己敞開的胸膛,黃土地上的細沙刮打著面龐,燒心灼肺的烈酒在胸中滾滾燃燒,他感到渾身是勁,仿佛是一位遊獵四方的祝融神,披著滔天的火焰縱橫馳騁。

就在此時,在他眼前忽然出現了一片血雨腥風的人間地獄。此刻的他,渾身的豪氣仿佛要將胸膛炸掉,也許,一個人間地獄正是他在尋求的東西。他感到自己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胯下的戰馬仰天嘶嘯,滿空靜止不動的白雲從此刻開始瘋狂流轉。

冰涼徹骨的感覺突然間從臉上傳來,一盆涼水兜頭澆在了他的身上。他感到一只手無情地抓住自己的發髻,將他的頭強行拎了起來。

“他醒了,煉魂使大人,你可以繼續了。”那是弓天影冷冷的聲音。鄭東霆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因為連綿不絕的劇痛而昏迷了過去。

他緩緩睜開眼睛,木然掃視了一下周圍。在遠處,連青顏和洛秋彤緊緊貼在地牢的護欄上,急切地朝他望來,連青顏的一雙眼睛已經哭得通紅。在附近牢房中的魔頭們默默無言地看著他,仿佛對他不同凡俗的硬朗暗暗敬佩,又仿佛對這柔腸百節的酷刑膽戰心驚。他輕輕咳嗽了一聲,吐出一口血痰,艱難地轉過頭去,將自己的臉轉向連青顏,奮力扭動著松弛的臉頰肌肉,擠出了一個比鬼還難看的傻笑。

“東霆……”連青顏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兩行熱淚再次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一旁的洛秋彤連忙伸手攬住她的肩頭,將她的身子靠在自己懷中,轉頭望向鄭東霆,雙眼滿是感動。

悠揚的短笛聲再次在地牢中響起。那是孤獨的牧童經常吹奏的旋律,綿長而明快,清朗而感傷,有一種無憂無慮卻又百無聊賴的慵懶。如果不是因為這可怕的酷刑,這優美動人的短笛聲甚至有一種陶冶人心的魔力。

鄭東霆緊緊抿住嘴唇,傲然直起身子,將頭高高擡了起來。體內傳來的陣陣劇痛令他的精神再次恍惚了起來,但是這一次他感覺這種疼痛再也沒有透徹心扉的沖擊力。那悠揚的笛聲讓他的思緒再次沉浸在十一年前那段本該刻骨銘心的回憶之中。

他看到自己大大地張著自己的臂膀,仰頭望著高淼無垠的碧空,朗聲呼吼著:“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接著他感到自己的手拔出了腰畔的長劍,朝著面前一指,“你太行山賊卻在這做出如此傷天害理之事,不怕被天收嗎?”

與其說他是在和太行山的群盜說話,倒不如說他是在自得其樂的表演。他那一腔過剩的英雄情懷,需要靠這樣的豪言壯語盡情宣泄。

“小爺我今日路見不平,要管一管這一档閑事!”鄭東霆感到自己說到這裏,忽然不受控制地傻笑了起來,“路……路見不平,管閑事,嘿嘿,哈哈哈哈!”唉,那一天,自己實在喝了太多的酒,難怪這一段記憶會在他的腦海之中掩藏得如此之深,如此的縹緲不可捉摸。

忽然間,一聲清脆的笑聲從面前黑壓壓的人群中傳來。他循聲望去,卻被一道明媚如溪的目光閃了眼睛。那熟悉而絕美的光華他本該在這一生的日日夜夜時時想起,但是十一年來它只能在自己渾濁的大腦中時隱時現。

他感到自己飛快收回了目光,拼命繃起臉孔,作出一幅少年俠客的威風模樣,轉頭望向面前的太行山賊。但是他手裏的長劍卻泄了他的底。他的手腕矯捷地翻動著,長劍劃出一道道艷麗的光環,在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看起來威風凜凜。但是他所使的招式卻是最華而不實的虛招,仿佛是在向一位不知名的看客炫耀。

“小賊,我們在這兒呢!”太行山賊似乎也受不了他的自命不凡,放棄了追殺那些手無寸鐵的老弱婦孺,朝著他四面八方沖殺而來。

他感到刀光劍影纏繞在他的周身,他卻只是慵懶地馳騁著白馬,在敵群之中穿插來去,嘴裏吟詠著一首熟悉的歌謠,長劍在太行群賊的脖頸處流連忘返。

碧血,黃沙,酒歌,敵寇,這本是一段多麽雋永難忘的記憶,但是,一切就在刹那間化為無邊無際的混沌,在他眼前漸漸淡化,漸漸消失,只有那一雙明媚如溪的美眸,還有那一首慷慨激昂的酒歌,仍然在他的腦海裏盤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