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自憐自傷(第5/6頁)

樂之揚越看越覺頭疼,轉眼看去,其他人也是一臉苦相,縱如朱微與沖大師,也是各各皺眉,只有落羽生一副老樣子,孤高冷漠,不見憂喜。

寧王望著眾人,心中暗暗得意,他自幼酷好音樂,自詡天下樂器無所不精,但以藩王之尊,不便與民間樂師同場競技,嘴上不說,內心深以為憾,是以別出心裁,寫下這一份稀奇古怪的曲譜,考校天下樂師,若是無人會奏,正好顯出他的厲害,當下咳嗽一聲,說道:“此間樂器均可使用,誰第一個來?”

半晌無人應答,朱微遲疑一下,怯生生說道:“我來試試。”

樂之揚見她出頭,又驚又喜,尋思音律之精,平生所見之人無出小公主之右,如果她也奏不好這一支曲子,那麽放眼世間,怕也無人可以演奏得來。

朱微走到樂器前,想了又想,拿起一面琵琶。樂之揚暗暗叫好,他是吹笛的大行家,深知自古轉調,管樂最難,好比一支笛子,管徑不同,長度有別,吹出的聲音也大不一樣。弦樂則不同,以指按弦,可以限定弦長,一般說來,弦越短,音越高,弦越長,音樂低。低音好彈,高音不易,琵琶弦短,指法萬變,可高可低,弦樂之中音域最廣,轉調也最為容易。《琵琶行》有雲:“大弦嘈嘈如急雨”,形容其聲之高;“小弦切切如私語”,形容其音之低,又雲:“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形容高低二均之間急速轉換,故而要彈寧王這一曲,首選非琵琶莫屬。

果不其然,朱微一路彈來,多處轉折履險如夷,只是稍嫌滯澀,不夠流暢自如。彈到中段,轉調漸快,稍有不諧,而後調子越轉越高,仿佛插天絕嶺、藐不可及,朱微的指法漸趨散亂,仗著絕妙技巧,勉強維持到末尾,突然錚的一聲,弦斷音絕,斷弦割破指尖,登時鮮血四濺。

樂之揚望見鮮血,心子一緊,朱微卻是一臉茫然,皺眉望著斷弦琵琶,將受傷的指尖放在口中吮吸,神態嬌憨可人。

寧王瞧著朱微,欲言又止,忽地咳嗽一聲,問道:“那個……奏完了麽?”

“完了。”朱微小聲回答,目光不離琵琶,“我只是想,最後的輪指再慢一點兒就好了……”忽覺氣氛有異,擡頭一看,兄長神氣古怪,恍然想起沒有變聲,回頭再瞧,人人望著她一臉驚奇。

這一來,任是一個蠢材,也看出她女扮男裝。朱微鬧了個大紅臉,低頭退到角落,眼望腳尖,頭也擡不起來。

樂之揚暗暗好笑,朱微長居幽宮,性子天真,讓她弄虛作假,實在勉為其難,回想起當日小公主為他哄騙朱元璋的情形,女兒嬌態歷歷如昨,樂之揚回味久之,不覺心懷激蕩。

朱微開了頭,其他人也硬著頭皮上場,或選古箏,或選琵琶,以朱微之能,尚且未盡全功,別的樂師都不如她,頂多彈到中段,要麽琴弦斷絕,要麽無以為繼。不過幾炷香的工夫,就有六人敗下陣來,只剩下沖大師、樂之揚和落羽生三個。

沖大師盯著樂譜,始終沉吟不決。樂之揚見他遲遲不動,心想難免出醜,早出早了,正要上前,忽覺落羽生勾住他的手腕。

樂之揚不解其意,掉頭望去,落羽生神情木然,看不出他心中所想。這時忽聽沖大師笑道:“也罷,世無雙全之法,和尚勉為其難。”將樂譜一丟,拿起一面琵琶,閉上雙眼,信手彈奏起來。

他彈得極快,途中稍有滯澀,立刻履險如夷,音聲越來越高,繁音紛紜,變化萬方,到了關隘兇險之處,十指變化之快,肉眼幾乎無法辨識,只聽琵琶聲響,似有十余只手同時撥弄琴弦。

樂之揚耳力聰靈,聽出沖大師轉調時並非十分流暢,但因琵琶聲太過激烈,高音壓住低音,將這些瑕疵盡數掩蓋,若非樂道行家,決計聽不出來。沖大師一面妙手叠出、巧度難關,一面窮盡心思,掩蓋轉調過失,一心二用,始終不曾技窮受困。樂之揚雖覺他的手段流於霸道,可也暗暗有些佩服,只是想不明白,如此撥弄之下,琵琶四根琴弦為何能夠承受,換了自己,早就斷弦罷手了。

沖大師狂飆疾進,仿佛馬蹄踏雪、將軍夜獵,以狂暴之勢橫掃四野,一口氣彈完整支曲子,雪白的面孔如染胭脂,胸口上下起伏,竟在微微喘氣。樂之揚不勝驚訝,大和尚的本事他多次領教,力拽奔馬,只手伏牛,神力無窮無盡,從無衰竭之兆,如今為了一支曲子流露疲態,真是前所未有的怪事。

詫異間,沖大師張開雙眼,右手放開琵琶,哢,琵琶上出現一絲裂紋,緊跟著哢哢哢連聲脆響,裂紋四向蔓延,眨眼之間,琵琶四分五裂,化為一堆碎片。

眾人發出一片驚呼,沖大師望著碎片,眉頭緊皺,似乎不大滿意。寧王呆了呆,拍手笑道:“好手段,佩服,佩服。”沖大師回過神來,合十道:“壞了殿下的好琵琶,罪過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