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檳榔真是太難吃了!

韋若昭從販賣嶺南特產的店鋪裏走出來,只恨不得當眾一聲大喊。長安是不產檳榔的,這家不起眼的小店是長安唯一能買到檳榔的地方,可這裏的檳榔不酸不甜味同嚼蠟,價錢還貴得離譜!韋若昭摸了摸已經癟下去的錢袋,懊惱歸懊惱,可誰讓她就好這口呢?盡管味道比起益州老家的差了許多,瀟灑慣了的她還是忍不住要來挨宰。

說起來她來到長安也已經快一個月了,之前韋若昭曾經無數次設想長安到底會是什麽模樣。是不是書上寫的那樣“前直子午谷、後枕龍首原,左臨灞岸、右抵灃水”?那些街衢裏坊是不是詩歌描述的那樣“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這座世間最大的城池、唐帝國的中心,是不是人們口耳相傳中那樣繁華鼎盛、色彩斑斕?

然而,當韋若昭真的站在這座城市面前,卻發現整座城市看上去灰蒙蒙的,全然沒有想象中的色彩,無論高樓廣廈還是蓬門蓽戶,無論權貴豪強還是升鬥小民,一切都被灰色的氤氳之氣籠罩了起來,渾渾噩噩,朦朦朧朧,仿佛一口巨大卻沉寂的古井,空氣中彌漫著的奢靡和頹喪早就不再能讓人感到任何的刺激,好像已結了厚痂的傷口,輕輕抓撓既不覺疼又不解癢。

要是有什麽能把這層灰蒙蒙的霧吹散就好了!

韋若昭對此自然深感失落,費了這麽大周折,千裏迢迢地從益州趕過來,誰也不會希望看到的是這樣無趣的光景,但她畢竟還是個未滿雙十的年輕姑娘,愛冒險、不服輸的血液在身體裏沸騰,既然已經來了,總少不了要玩個痛快。韋若昭隨手剝開一顆檳榔丟在嘴裏,隨著心情好轉,檳榔似乎也變得沒那麽難以下咽。

天色已晚,街道兩旁的商家、住戶紛紛將門前的燈燭點亮,一聲聲的街鼓也跟著響了起來,但街上的行人卻沒有像往常一樣返回家中,反倒成群結隊地湧向朱雀大街的方向,歡聲笑語,喜氣洋洋,韋若昭知道這是因為一年一度的除夕追儺就要開始了。

反正閑來無事,索性過去瞧瞧熱鬧吧!

韋若昭漫不經心地擺弄著掛在脖子上的金項墜,隨人潮向朱雀大街走去。

與此同時,位於太常寺太樂署的一處院落內,透過敞開的房門,可以看見師崇道正在幾個徒弟的幫助下穿戴追儺祭奠中方相氏的服裝。方相氏是大儺中的主舞。

兩個徒弟利落地將玄衣朱裳替師崇道系好,又拿過一塊碩大的熊皮披在他肩上,按說以師崇道高大的身材,穿上這身行頭理應顯得威武雄壯,可不知為何,師崇道從一開始就顯得十分緊張,臉色煞白、身子僵硬,像是木偶一般,一只手還不住顫抖。

幫師崇道整理肩上熊皮的大徒弟察覺出異樣,頓時疑惑地問道:“師父,您的手怎麽了?”

師崇道低頭看了一眼,急忙用另一只手握住這只發抖的手,掩飾道:“沒……沒什麽。”

師崇道嘴上這樣說著,可那只被按住的手卻不爭氣地依然抖個不停。大徒弟見了更覺奇怪,問道:“師父,您是不是身子不舒坦啊?”

“我都說了沒事!”師崇道驟然暴怒起來,一聲大吼。

兩個徒弟頓時嚇得不敢出聲了,而師崇道也瞬間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哼了一聲算是掩飾。

要是讓人看出來可不得了!幸好此時院子裏亂哄哄的,伶人們正在為即將舉行的祭祀大典做準備,他們有的互相幫助化妝穿戴,有的忙著檢查道具,還有的吊嗓熱身、活動腿腳,加之有不少雜役端茶倒水、來來去去,腳步聲、說話聲、吆喝聲、東西碰撞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到底是怎麽了,為什麽一早起來就覺得惴惴不安呢?還是這些花花綠綠的油彩,還是這些已經穿慣用慣了的袍服道具,這屋裏屋外的,也還是這些平日裏天天見到的學徒雜役。師崇道也說不清這不安到底源自何處又所為何事,他只知道一股想要趕緊離開這裏的強烈沖動正在他心裏醞釀。

樂官就在這時分開忙亂的眾人,擠到師崇道身邊。“哎呦,師先生,您怎麽才扮上啊?”樂官的聲音透著焦灼,“鼓吹那邊都預備好了,這可就等您了!”

師崇道沒說話,臉色卻更白了些,細汗從額頭上滲出來,身體也在微微地抖。

大徒弟見狀趕緊向樂官拱手,道:“樂官大人,我師父今天早上起來,就不太好,您看,這手抖得……”

樂官趕緊低頭去看,一臉驚訝,道:“啊,師先生是病了?”

師崇道定了定神,搖頭道:“倒也不是,只是今天,今天忽然感覺有點不對……”

他一邊說一邊眼神直勾勾地望著遠處,仿佛那裏有什麽令人恐懼的東西。樂官注意到師崇道的反應,忍不住好奇地扭頭去看,目光所及之處正是那張被另一個徒弟捧在手中的黃金面具,四目眥裂的模樣在滿眼彩旗戲服中非但不顯猙獰,甚至還頗有些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