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往事虛無皆似夢

過了三天,臨江仙居然當真浩浩蕩蕩地在城南掛出了“天上人間”的長幅,擺出了花冠大會的排場,好事之徒一早簇擁了整個會場,臨江仙的眾多姑娘穿梭往來,捧著花束見人即贈,氣氛大是熱鬧。

六朝樓、金水畫舫一早來了,賈媽媽和何姑一邊坐著,黑著張臉,身邊的姑娘也來了不少,雖然她們都把寶押在眉娘身上,但卻不能只做孤注一擲的賭博,過會兒上台比試的姑娘並不止眉娘一個。

百桃堂卻還沒有來。

“兩位媽媽好。”遙遙一位紅衣女子盈盈而來,大約二十三四,正是臨江仙的主事,自稱“丹姑娘”。“來得真早,只是那好清高的百桃堂怎麽不見蹤影?”她吃吃地笑,“莫不是她拋下了你們兩位,不想出來丟人現眼,所以索性躲在房裏不出來了?”

這位臨江仙的“丹姑娘”誠然是個厲害角色,賈媽媽和何姑都是見世面的人,只嘿嘿笑了兩聲,“丹姑娘好。”

“我家姑娘就要上台了,眉娘若是不來,可真辜負了她好一番準備。”丹姑娘遺憾似的輕嘆,“我原以為眉娘是好清貴的女人,輸也會輸得光明磊落,不會這樣做縮頭烏龜讓人笑話的,可能我高估了她。”

賈媽媽和何姑又嘿嘿笑了兩聲,眉娘究竟來是不來,她們也沒什麽底。施試眉有傲骨,但不是在這事情上傲,若是她厭了倦了不來,那也並非什麽出奇的事,何況她若不來,和臨江仙打賭的是六朝樓和金水畫舫,又與她百桃堂何幹?

此時一陣弦聲傳來,柔如細水,台上臨江仙眾位姑娘一一現身作禮,容眼姣麗。隨後鼓聲低沉,一位面罩輕紗的女子慢慢上台,雖不見容貌,但那身段經風一吹纖腰素裹,已讓人目眩神迷。

這位就是臨江仙引以為傲的“宮城妃”,花名“行雲”的姑娘。

她的容貌是不常給人看的,若非她的技藝歌舞不足以令人迷醉,她不會不解面紗。客人們見到她的容貌的也不多,但傳言極盛,這位“行雲”果真是位才貌雙備出奇出塵的奇女子。她一出現,台下便議論紛紛。

接著六朝樓的姑娘上台,金水畫舫的姑娘上台,但在行雲映照之下,都顯黯然失色。還未比較起什麽容貌,單憑她台上一站的風標清致,就要讓慣於媚笑的其他女子自慚形穢了。

金水畫舫的頭牌如水首先彈奏一曲琵琶,琵琶聲如碎玉清冰,入耳舒暢已極。一曲彈畢,台下喝彩聲大作,何姑面有得色。如水是畫舫裏最出色的姑娘,那一手琵琶出自名師,聲水相映,為之傾倒的客人無數。

丹姑娘只是笑笑,只見臨江仙一位黃衣女子抱琴而出,垂首低眉一撥弦,琴聲一動竟令人心魂一顫。一曲《白頭吟》彈畢,場下一片寂靜,場內多少青樓女子掩面而哭,一曲之下竟能動人如此。何姑一面擦拭眼淚,一邊心灰意冷,連這不知姓名的女子都有如此技藝,說要將那位行雲比下去,縱然是眉娘也是希望渺茫了。

台上依然在比試,臨江仙的姑娘果然各有絕藝,把六朝樓和金水畫舫的女子比了下去,終了丹姑娘上台嫣然一笑,“本以為開封大名鼎鼎的眉娘會蒙幸參與,結果她居然未來,行雲姑娘無人可相較量,但也不能就此收場,大家聽行雲唱一首曲子如何?”

台下轟然叫好,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城南的街道擠得水泄不通。

行雲臉罩面紗,雙手都握著鼓錘,臨江仙推上十來面大小不一的大鼓,最大有四尺來寬,最小的也有臉盆大小,以鼓架架高豎立於行雲身後。大家越看越奇,女子唱曲多是彈琴吹簫做些秀氣風雅的事,這位姑娘如此纖細雅致,居然要擊鼓唱曲?一時間大家屏息靜觀,千萬雙眼睛牢牢盯著這雙手低垂握著鼓錘的素腰女子。

突然,行雲驀然擡頭,一個翻身倒躍,雙手鼓錘擊在左右角最大的兩面鼓上,“咚”的一聲兩聲震響傳出去老遠。她這一躍自背對鼓群到飛身直撲鼓群面前,雙臂分擊左右平舉,遠遠看來就似一只白鶴展翅飛向大鼓,那一躍猶如仙子臨空,卻又豪情四溢,鼓聲連綿之中台下震聲歡呼,縱然是極不屑青樓女子的道學先生也都為之嘆服。

隨之鼓聲連綿不絕,她面紗激蕩在眾多鼓前趨近忽退,那步法身形猶如舞蹈,擊鼓聲聲衣袖蹁躚如白鷗飛鶴,接著一聲清調,只見她在如此激烈的跳躍中猶能拔聲而唱——

“電轉雷驚,自嘆浮生,四十二年。試思量往事,虛無似夢,悲歡萬狀,合散如煙。苦海無邊,愛河無底,流浪看成百漏船。何人解,問無常火裏,鐵打身堅!”唱到最後一個“堅”字,她“咚”的一聲霍然擊鼓,震天激越。

原本開唱的時候還贊嘆聲議論紛紛,唱到此處居然場下逐漸寂靜,悄然無聲。只聽她這一首陸遊的《大聖樂》,如此這般唱來,已然無人能再說多一字,場內場外無數人的眼裏只有這女子的鼓和她的《大聖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