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高手盟約 後記

兩年前我決定再次走武俠小說路線時,最首要構想的,就是在已經汗牛充棟、名家輩出的武俠世界裏,找出一條新路來——要是找不到,不如不寫。只重復別人寫過的東西,是在浪費自己的寫作生命。

那時適逢有一本書,給了我很大的啟發,是形意拳大師李仲軒的口述回憶錄《逝去的武林》(由徐皓峰筆錄整理)。李老是廿一世紀碩果僅存的民國時代武人,他先後從學的三位師父:唐維祿、尚雲祥、薛顛都是當時極有名的武林人物。中國武林與武術傳統文化,因為近代政治關系受過很多摧殘,甚至出現斷層,李老耳聞、目睹以至身歷過真正的舊武林,絕對是民俗歷史上的一件「活古董」,他的描述回憶實在是極之寶貴(該書結集出版前兩年,李老就逝世了)。

此書最初在國內武術雜志刊載,本來一直只有武術圈子的人才有興趣,後來梁文道在讀書節目裏大力推介,才得到大眾廣泛認識。

此書給我寫作《武道狂之詩》最大的啟發,不在武功心得的部分(雖然也非常好看),而是透過李老的回憶,得以一窺舊時代武者的言行思想,武林間的人際關系,還有他們對練武的立場與想法。自古中國社會以讀書科舉登上仕途為「正業」,武人地位低下,別說一篇半篇有名武師的簡傳,就算記載古代少林武跡的歷史和碑文,其實也不過一鱗半爪。像此書般深入而又沒有流於神化的武林資料,就更加絕無僅有。

我年輕的時候很容易傾向蔑視傳統,覺得都是守舊者用來維持權力的工具;現在卻漸漸對舊人舊物生出很大的興趣。舊傳統當中,仍不免累積沉澱了很多習非成是與不合理的東西;但我漸漸看得見,傳統與舊事物裏面,有某些「核心價值」,放在新時代實在具有極不凡的意義和魅力——特別是在人情與義理都變得越來越稀薄的今天。

這令我聯想到近日思潮激蕩的香港:民俗文化、歷史價值、集體回憶……成了這幾年「世代戰爭」的一大激戰場。吊詭的是,在這場世代的對立裏,站在保衛歷史與回憶那一方的,恰恰卻是比較年輕的一群。

我想,我跟他們,看見的是相近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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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陣子,香港電影又復興了一陣「陽剛」之勢,武打拳腳片再次成為熱門賣座題材,寫武俠動作小說的我當然高興。

許多人沒有察覺一件事:武俠片和功夫片,其實一直是華人電影(尤其香港電影)最原創的一個類型,並且一直支撐著電影業的最核心。民國時期《火燒紅蓮寺》帶起一片神怪武俠片風潮,直接造成當時上海電影業蓬勃,已經載入史冊一頁;從李小龍到成龍和李連傑,從張徹的《五毒》到李安的《臥虎藏龍》,武打片幾十年來都是華語電影打進國際的尖兵;而香港電影曾經興起的許多類型片浪潮:英雄片、賭片和幫會片,假如深入點去看它們的故事模式和世界觀,其實骨子裏都還是不脫中國人最熟悉的武俠。

可惜我覺得,我們自家人對武打片的研究和尊重,往往還不及外地的愛好者,看歐美作者對華語武打片的深入研究和著迷,常常令我覺得汗顏。香港片大影迷塔倫天奴更幹脆拍了兩集《標殺令》,向曾經「養育」他的武打片作最大的致敬。功夫片本來是香港的本地最成功的原創產品,可惜我看見第一本真正分析研究功夫片電影語言的中文專書,作者竟然不是香港人而是內地人。

這也一如香港城市保育面對的困難:我們是不是因為靠得太近,反而看不見自己最值得自豪和珍惜的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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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寫《武道狂之詩》之後,有一點很奇怪:每次接受媒體訪問,刊登出來後,發現他們對我的介紹,幾乎通通都已經變成了「武俠小說作家」,就好像我一直以來十幾年都是寫武俠。我明明才寫了這部書不夠兩年,之前也寫過近二十本其他類型的小說啊……想來其實有少許納悶。

也許因為現在香港寫武俠的人,實在太少了,這個標簽,很久沒有人用吧。

《武道狂之詩》到了這第五卷,故事完成了第一部分「武當野望篇」,下一卷開始將展開有點不同的新路線,繼續將《武道狂》的世界展開得更廣大,敬請期待。

同時也要宣布一個令人興奮的消息:《武道狂之詩》系列今年已經成功授權香港本地的多媒體工作室「夢馬國際」,即將作動畫、漫畫及電腦遊戲全線改編。作品被改編對我來說雖不是第一次,但這次計劃和合作方的規模遠遠超過以前,我很期待不久將來,可以讓各位讀友以至更廣大的受眾,以各種不同的方式欣賞甚至體驗《武道狂》的武俠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