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狼行荊楚 第一章 鬼刀陳

「弟弟!弟弟!」

一個矮小的身影,在幽暗而充滿血腥氣息的「大歡喜洞」裏爬行,低聲地呼喚著。

那聲音甚是稚嫩,聽得出不過是個幾歲大的男孩,當中透著深刻的恐慌。

男孩手足並用,爬過堆疊在山洞裏的許多屍體,走到其中一個洞穴。那兒壁頂開著一個大孔,難得的陽光投射在男孩身上,映出他那奇特的先天身形:右邊肩頭關節高高隆起了一大團,就像長著一個堅硬的大肉瘤。

正因為這副天生不平衡的畸形身軀,男孩走路的動作一拐一拐地跌碰,不時要用雙手幫助撐地爬行。

「弟弟……」男孩繼續輕聲地呼喊著。心裏雖然焦急,但他不敢叫得太響。

——要是讓那些提著長劍、結著道士髻的男人聽見,他就死定了。

男孩走路時緊緊咬著下唇,方正的臉龐展露出一個四歲孩童不應有的剛毅。他一直在忍著痛楚:拜這副身軀所賜,他就像衰弱的老人一樣,膝蓋經常受壓生痛,要靠父親定時給他敷藥鎮住;可眼前是一場積起屍山血海的激戰,哪兒還有敷藥的余暇?男孩只能強忍。

「屏兒,你要忍耐。」某一天,當父親在他頸項旁邊紋上物移教的三角符刺青時,曾經這樣對他說:「你是神明選中的孩子。只要挺得過這種痛苦,將來就會成為凡界世人都畏懼的戰士。」

男孩牢記著父親這說話。膝蓋的疼痛仿佛真的減輕了。

就在這時,他聽見一記極微弱但熟悉的聲音。

短促的哭聲。

男孩如發狂般猛撲向聲音來處。那兒躺著一名戰死的物移教徒。他附耳傾聽。

「嗚……」

男孩確定沒有聽錯,雙手去掀屍體。

那教徒雖不算健碩,但少說也有百來斤,男孩的身體還不及屍身的三成份量。他暴瞪著細小的眼珠,臉龐都催谷得通紅,雙腿蹲坐得低低,依著教裏的叔叔平日所授,盡量運用腰腿的力量,並傳達到胸肩臂腕之上。

就如昆蟲能夠推動比自己重許多倍的食物一樣,男孩猛吐氣息,那具被長劍刺穿胸膛的死屍,竟然真的被他掀翻了。

而弟弟果然就給壓在屍身底下。

重壓驟去,那男嬰頓時哇哇嚎哭。

嬰孩沒有被屍體壓得窒息,原來全賴他一條右臂,橫架在眼睛上,因此雖被壓著,口鼻處仍有少許可供呼吸的空間。

只見男嬰的這條右臂,竟比左臂長了好一截,中間多生長了一個關節,其怪異的程度更甚於兄長。

男孩已甚疲乏,還是一把將弟弟從地上抱起,把臉貼在弟弟的額上。

「不用怕……沒事了……沒事了……」男孩一時心裏寬慰,馬上流下眼淚來,高聲叫喊:「爹!在這裏!在這裏!」

不一會兒有一個如猿猴的身影飛縱奔來,踏過地上的血泊,發出濕潤而令人害怕的腳步聲。

男孩一眼就認出父親。事實上父親那副樣子很難認不出來:他的臉除了須發和眼目嘴巴外,所有的皮膚都布滿了符文的刺青,密密麻麻恍如一副烏青色的面具——不同的只是這副面具會動,也有表情。

父親飛快到來,張開雙臂,一把就將大小兩個兒子都抱在懷中。

男孩手裏抱著弟弟,同時感受著父親溫暖的胸膛。那股安慰的感覺,仿佛將洞穴四周的血腥氣味都驅散了。

「太好了……太好了……」父親這時才將手臂放開,伸手去檢查小兒子的身體,特別是那條古怪的長臂,確定他骨節皮肉皆無恙,這才完全安心。

男孩在一旁瞧著父親。父親總是以這副溫柔愛惜的表情,投向他們兩兄弟。可是男孩同時也沒有忘記,父親對待他們的母親,還有其他一眾妻妾時,總是露出冷酷如鬼魔的臉孔,就像把她們視同沒有生命、只供差遣使用的器具一樣……

男孩想:這麽極端的兩種情感,怎麽會同時存在一個人心裏?……

「屏兒,幹得好!」父親一手抱著弟弟,另一手牽著他:「你知道嗎?你們倆就是我一切的希望!我無論如何都要讓你們長大成人——即使用我的性命去交換!你們有一天必定以這神賜的軀體,在這凡界裏掀起巨大的風暴!你們就是我奉獻給真界神明最大的事功!」

男孩沒有聽明白父親的說話。他的眼睛卻因為畏懼而瞪大了。

因為他瞥見,父親身後出現了光華。

清冷而狹長的刃光。

武當長劍。

父親正說完那番話,也感覺到背後強烈的殺氣。但他毫無畏懼,仍然抱著牽著兩個兒子,緩緩向後轉過身來。

只見那兒站著一個長發披散的高瘦身影,手中雙劍一前一後,沾滿鮮血的刃尖直指著父親,前劍尖鋒距離他喉頸不足五寸。

武當劍士葉澄玄,他藏在亂發下的白臉沒有任何表情。眼神仍然銳利,但內裏閃著有如受驚野獸的懼色。劍尖不由自主在微微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