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劍豪戰爭 第三章 雲隱神行

練飛虹將身體完全縮進木桶裏,讓冒著蒸氣的熱水泡到頸項。他閉著眼晴,感覺全身血脈經絡都松弛開來。

在這樣的地方,泡一個這樣的澡,是極度奢侈的一回事。

練飛虹連續兩天快馬兼程,走了三百多裏地趕來,為的就是這個時刻。

他那襲沾滿黃土的紅黑衣袍與革靴,連同彎刀、長劍與鐵扇,全堆在這華麗房間一角,仍然冒著烈日曝曬後的余熱。

練飛虹沒有睡著,而是沉入一種比睡眠還要舒泰的狀態裏。他的面容滿足而平靜,絕不像幾天前才殺過人。

——只因他殺的,是絕不會令自己感到半絲歉疚的家夥。

一只手指修長的柔軟手掌,輕輕撫上他泛著健康銅色的光滑臉頰,繼而沿著頸項滑下去,摸著他浸在水裏那年輕而結實的肩膊。

練飛虹雖未睜眼,但早就知道這只手掌向自己接近過來——身為當今崆峒派「道傳弟子」,這是最起碼的警覺。只是他沒有抗拒而已。

只因他對這只手掌的主人,絕對信任。

練飛虹提起左手來,握著那只玉掌,以指頭輕輕摩擦那柔滑的掌背。

「嫁給我。」他沒有張開眼,專心感受著那手掌相握的親密感覺,突然這樣說。

「別傻。」這聲音,跟手掌的指頭一樣溫柔。

我是將來的崆峒派掌門。」練飛虹微笑說:「我要娶個怎樣的女人,沒有人能說半句。你不必顧慮。」

才二十七歲的練飛虹,已經有這樣的自信,當然是因為了解自己的天賦——師父淩翺一在六年前就破格傳授他最高秘技「八大絕」裏的「通臂劍」、「日輪刀」及「烏葉扇」,記憶中崆峒派近六、七十年來沒有出過這樣的人物。

可是還不只如此。練飛虹知道自己比所有同門都強,真正的原因在哪兒:是對修練和比試永難填滿的巨大胃口。

「我說的不是配不配得起你這回事。」那女聲卻說:「與別人怎麽想完全無關。我說的是你。」

練飛虹撫摸她手掌的指頭停下來了。

「我知道你總會離開我。」她又說。

「怎麽說這種話……」

「把右手伸出來。」

練飛虹聽了她這句話,臉容有些僵硬。可他從來不曾對她隱瞞任何事情。他將右手緩緩從熱水裏舉起來。

那手掌,反握著一柄短刀。

「你看。」她的語氣沒有責備,反倒帶著笑意:「即使在這樣的時候,你還是放不下刀。我們都很清楚你這一生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麽。那絕不是我,也不是其他人。」練飛虹心頭一陣悲哀,終於睜開眼來。

她就在自己面前,可是他發覺自己竟然看不見她的臉孔。

◇◇◇◇

——已經多久沒有夢見過去呢?

練飛虹在黑暗的佛殿裏醒來,首先就這樣自問。

——忘記了……不,根本從來沒有。

練飛虹即使是清醒的時候,也很少眷戀年輕的舊事,可是現在竟作了一個這樣的夢。——這是說我真的老了嗎?

他掀開蓋在身上的粗布被單。一如往常,他睡覺時仍然抱著劍——就像夢裏他泡澡也要拿著刀子一樣。

練飛虹以劍鞘支著身子坐起來,心頭卻無法抑止地回想著剛才那個夢。那夢境全都是真實的回憶——他還沒有衰老得無法確定。

可正因為真實,練飛虹才感到奇怪.他從來不會追悔自己做過的事(也許除了在武學上貪多務得這一項吧?)。這個夢卻分明在提醒他:為了劍,自己曾經錯過和舍棄了些什麽。

他記得自己曾經真真正正喜歡這個女人;那句「嫁給我」,說的時候也完全出於真誠。

——可是現在我連她的臉也忘記了。

然後,數十年就如此過去。

他看看殿外,天色仍全黑。今夜天空澄清,月光從殿頂破瓦的洞孔透進來。練飛虹憑微光辨物,看見殿裏各人仍然熟睡,只有荊裂一人的臥鋪空著,就知道現在大概是四更時分。

練飛虹雖然感覺疲倦,此刻也還沒輪到他值班,但在那個怪夢的困擾之下,已經不想再睡了。他盡量不發出聲響,輕輕站起身子,穿上了靴子,然後將一件件兵器佩戴上身。

每次把刀劍和鐵鏈系到身上時,練飛虹總不自覺站得更直,胸膛挺得更高。在他心目中,仿佛並非自己的身體負起這些兵器的重量,而是兵器猶如鋼鐵造的骨架,支撐著他日漸衰老的身體。

——支持著他的其實不是劍,而是帶劍時的榮譽感。

練飛虹把爪撾的鐵鏈繞到身上時,不期然瞧向沉睡中的童靜。看著她那猶如嬰孩的睡相,他不禁笑了。

看見這個娃兒飛快成長,如今竟已成了練飛虹人生最大的樂趣,甚至比起與強敵相鬥更甚。

更讓練飛虹高興的,是半年前童靜向他請教飛刀之術,他連忙將「送魂飛刃」的要訣傾囊相授,又助她將飛刀改為更輕巧、更易命中的雙刃飛劍,以適應她的體質與專長。那是童靜第一次主動要求跟他學崆峒派的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