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五 羊與虎 第二章 山螺

入山已是第四十七天。燕橫仍然在尋找它的蹤跡。

他盤膝坐在一株不知多少年歲的古老大樹底下,被錯結的厚壯樹根包圍,身周四方的地上全是雨後腐爛的落葉,傳來陣陣令人昏沉的奇特氣味。

燕橫毫不在乎地呼吸著那空氣,他的氣息平緩而悠長,就如平日修習青城派的「伏降劍椿」時無異。

平放在腿上一長一短的兩根粗壯樹枝,隨著他腹部的動作微微起伏。現在即使有人路過這深山,恐怕也難以辨別出燕橫的身影:他那身原本深藍色的衣袍早已汙爛褪色,跟四周山林猶如融成了一片;淋濕的長發沒有結發髻,淩亂地披在雙肩和背項上,久未清潔的發絲糾結得像一叢叢麻草;臉孔被泥汙與疲勞掩蓋,輪廓顯得極深刻;穿破了的布鞋早就丟棄,一雙赤足全是被山石樹木磨出的厚繭,那硬皮被染得又黑又黃,像一對野獸的足爪一樣。

這一切燕橫全都不覺得厭惡,相反這正是他所希望的:成為山林的一部分。

最初進山時,燕橫每天每夜都為林中的爬蟲所苦;但如今蟲蟻在他衣服間爬進爬出,他已是毫不在乎,依然如冥想入定似的一動不動,只有一雙星目卻仍睜著,警覺無比地朝樹林各處緩緩掃視,身體各種其他官能也全開。

雖然已經許多天沒有見著它,但燕橫知道它還在,而且必然在不遠處暗中窺視著自己。

——我要是它也不會走。

燕橫這麽想。這座山是它的家。它是這裏的王者。遇上我這個陌生的入侵者,它絕對不會輕忽。

一想到它,燕橫的眼裏就燃燒起狂熱的期待。他仍然清楚記得那天與它初次相遇的情景。

那是燕橫進山僅僅第六天就發生的事情。在那個霧氣未散的清晨,正當他要去河澗取水時,就在半途的茂密樹木縫隙之間,瞥見那巨型的身影步過。

那一刻,燕橫的呼吸凍結了。

他平生第一次看見這樣的生物。它行走時不徐不疾,也沒有什麽特殊的動作,可僅僅是那身材與姿態,已足以震撼燕橫的心靈。

接著它回頭。短暫的瞬間,他跟它四目交接。那雙眼目裏深蘊的淩厲精氣,令燕橫心弦顫抖。

然後它就在林木之間消失。燕橫只是呆在原地,什麽也做不了。

此後這四十天,燕橫每日都回到這片樹林來,苦苦尋找它的蹤影,但始終沒有再見到。

——我會等。必定得再見它。否則絕不出山。

一回想起它的眼神時,燕橫心裏的自保本能就被牽動,右手迅速搭上腿上的長樹枝。體內戰氣一被激發,在他頭上大樹裏棲息的鳥群立時受驚,群起振翅逃向林外天際,拍翼聲與鳴叫聲在山間回響不絕。

燕橫察覺自己失控時已經太遲,手指緩緩放開樹枝,重新聚斂心神。剛才它也必然感應到了吧?殺氣這麽一散發,要再接近它又更困難了。

——我的修為還不夠……

燕橫經過一個多月的山中生活,明白自己身處山野,對於這裏眾生而言,就如漆黑中的炬火一般顯眼。要再次接觸它,或者令它不為意地在眼前現身,唯一的法門,就是把自己完全融入山林。

經這一失控,燕橫知道今天又是徒勞無功,只好提起充作木劍的那雙樹枝,在大樹底下站起來,踏著赤腳回去自己居住的山洞。

那洞穴位於面朝東方的一片山壁底下,洞前的樹林有一小片疏落的空地,燕橫不知道這裏從前是否曾被什麽猛獸盤踞過。他在洞口用石頭和削尖的樹枝築起一道及胸的屏障,以防自己不在時有野獸闖進去搗亂。

燕橫輕巧一躍越過屏障——進山至今他已比從前瘦了好幾斤——在洞內熟練地打火,燃起了火把後才走進山洞深處。

洞裏的柴堆燃燒後,山洞內一切才顯得清晰。洞口雖然狹小,深處內卻頗寬廣,洞壁向上延伸到兩、三丈的高度,上方有兩個如天窗般的洞口,令洞裏不覺郁悶,只是下雨時洞裏的地面就變成一個小小的泥漿湖,那時候燕橫就只得睡在石頭上。

洞裏器物甚簡陋,除了火堆上掛著一個瓦鍋、堆在洞邊石上的一些刀具用品、幾個裝著收集來的食物布包、裝著食水的羊皮囊之外,再無什麽多余東西,就連換穿衣物也沒有半件。

雖然已經生火,燕橫卻無心煮食,只是張羅一些昨天采來的野果,還有幾塊風幹的野兔肉,就著清水匆匆吃下充饑。

吃完後他擡頭看上方的洞穴,只見天色已黑。他坐在燃燒的柴堆前,呆呆地凝視著跳躍的火光,還有偶然從柴枝爆出的星火,默然無語。

——當然無語。還能跟誰說話?

燕橫看著火光,回憶自己最後一次與人說話是什麽時候。那很容易記起來:就是離開那山村的時候。童靜以不舍的目光瞧著他。他輕輕解開她緊握著自己的手,踏上了路途,然後回頭說:「我很快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