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五 羊與虎 第四章 狂者

在南昌城裏,百姓都暗地稱呼寧王府為「地獸」。

只因這只大怪獸,吃的不是其他,而是街道和土地。

今天看見寧王府的高大門墻,許多人都記得,大概十年前的王府占地還不到今日一半。如此迅速擴張,當然並非什麽朝廷賞賜,而是自從寧王重金賄賂大太監劉瑾,取得朝廷許可私設護衛軍後,王府勢力在當地儼然變成小王國,橫行無忌,地方官府不是退避三舍,就是索性狼狽為奸;王府不斷侵吞、強占四周私產土地,積極擴張,終成今日規模;寧王甚至毫不避嫌,在王府外圍設哨戒駐兵,警備嚴密的程度可比京城皇宮。

寧王大肆擴建府邸,並非如當今皇帝般為了個人享樂,而是方便安置他越漸擴張的兵力及軍械。當初人們還以為隨著劉瑾倒台伏誅,寧王護衛也將再被裁撤,南昌一帶可得太平,但結果只是收錢的換了人而已:寧王繼續大灑家財,由李君元在京城分配,自首輔楊廷和以下眾朝臣都得到不少好處,寧王府護衛權得以繼續,且比先前擴張更快。

在王府裏有一座新近落成的建築,正是寧王朱宸濠野心的代表:一座雄偉的「武德校殿」,內裏演武校場足可容納百人同時操練,而且建得門寬頂高,就連騎兵、弓箭手和火銃手都可在室內秘密試練。

殿內中央的大校場鋪以沙土,四周圍繞著廿四根巨柱支撐殿頂,柱子之間排滿各式戰陣兵器盾牌及操練器具;殿側墻上是連綿不絕的壁畫,繪畫的盡是龍虎獅豹、飛鷹神鷲等威猛禽獸。其中最顯眼是殿首一幅大畫,繪畫的是二龍相爭,造型動作異常生動,在上的一條青龍撲倒下面一條白龍,並噬咬其咽喉。

——如此圖畫,暗藏大逆不道之意;但試問進得這校殿的,又有誰會上京吿發?

這天在「武德校殿」之內聚集著近百人,但大都站立在校場兩側,場中只得兩人。

站在校場中央、被數百雙眼睛注視的巫紀洪,實在無法掩飾心裏的恐懼,握在他修長手指裏的長劍,劍尖正微微發抖;一雙平日教部下心頭發毛的奇大眼睛,底下的眼皮不住在跳動。

他討厭這樣的時刻。身為「波龍術王」,從來只有他散播恐怖,而非讓人目睹他驚懼的醜態。更何況此刻聚集在校場兩側觀看的,全是他的部下:有由他親自調訓的南昌寧王府護衛壯士;也有他親自在各地招攬入旗下的武人。

還有霍瑤花。他從前的寵物。此際她卻慵懶地倚坐在一張交椅上,手上拿著一管煙杆,紅唇間吐著煙霧,一雙長長的眼睛在凝視著巫紀洪。那眼神裏面似乎沒有什麽意思,但巫紀洪直覺認為,當中深處藏著嘲弄的笑意。

要是以前的波龍術王,他會毫不猶疑就殺光場上這些人,以他們的血獻給真界神明。

可他已經不是。如今的巫紀洪,再非從前占山為王的狂者,而是臣服一人之下的忠犬。

那人,現在就站於他對面。

南昌的冬季氣候甚是溫和,可是站在校場另一頭的商承羽卻穿得很誇張,全身蓋在一件珍貴白狐毛裘之內,連頭頂也戴著狐毛皮帽,蓋住一頭鬈發。

長年囚禁在山洞石牢裏,使商承羽甚是怕冷。只要稍感寒意,就容易令他回憶那失去自由的歲月——也同時想起被姚蓮舟擊敗的恥辱。商承羽在王府裏的房間,長年都燃燒著爐火保暖。

相比剛剛逃出之時,商承羽的臉色健康得多,身形也寬壯不少,雖然年紀老了些,卻已經恢復當年活躍於武當派時的神采。只有一雙眼睛,仍有如十日十夜未睡一樣,底部蓋著沉重烏黑的眼袋,令眼神顯得像貪婪的獸目。

霍瑤花在旁看見商承羽的樣子,馬上收起對巫紀洪的嘲笑心情,代之是對這武當派前副掌門的畏懼。

也令她回想那天在武當山第一次遇上他的事

商承羽的架式遠比巫紀洪隨便,幾乎像是並足直立,身體略轉向一側,手裏的武當長劍停在右腰側,劍尖只是遙指巫紀洪膝腿,似無威脅。

但是在巫紀洪眼中,商承羽可怕之處並不在其架式身姿,而是他所透出的霸烈氣勢。

他已經許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上次是與錫曉巖交手,幾乎不敵之時——

不,那還不算。應該是在更早之前,在「清蓮寺」被「破門六劍」迫入絕境的時候,就連最引以自豪的輕功都被荊裂的「浪花斬鐵勢」廢掉了;若非預先準備了「雲磷殺」為威脅的後著,那次確實不可能逃得掉。如今每次回想起那次慘敗,也會背冒冷汗……

可是仍然不一樣,巫紀洪想。那次只是「絕望」而已;而「恐怖」,完全是另一回事

兩人相隔大約十五步站立。以巫紀洪奇特的身高,加上超絕的輕功速度,這樣遠距對戰本該占盡優勢。可是他卻被商承羽的氣勢釘在原地,無法動彈,更遑論主動進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