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八 殺與禪 第十章 禪悟

第九天。

從外頭望過去,安慶城就像經歷過颶風災害一樣,四面城墻處處都是崩缺和凹洞,城門以無數木板釘上,修修補補地鞏固著。城外的土地沒有一寸不被炮火、投石或腳步翻開過,前天下過一陣大雨,令大地變得像農田一樣,攻城的寧王軍根本難以推進,結果那天叛軍只持續了一輪炮石攻擊,城墻和城門也沒有進攻過。

城裏也是滿目瘡痍。被飛過城墻的巨石壓毀的房屋已有過百家,就連知府衙門也塌了一半,幸而當時張文錦、楊銳及多數統領官吏都不在內。如今每天抵受炮擊和投石時,安慶城裏的百姓已不再驚呼。他們只是暗中念著「龍佛寺」和尚教的梵文咒語,祈求躲過那轟擊,又活過另一日。

指揮官楊銳的肩頭被流箭所傷,甚至沒能知道那是對方或己方所射的

幸好箭頭未傷及筋骨,楊銳雖然無法拿兵器,仍照常指揮守城——沒關系。到我也要拿刀的時候,那已經完了。

所以流箭四飛,是因為叛軍的攻城手段和器械又增加了。其中最影響戰局的是廿多台能以人力絞動升至與城墻頂齊高的攻城飛車,叛軍的弓兵及銃手可躲在車台上,平排觀察城墻的守備之余又可與守軍的弓手對射,有機會時更可將車推近,攻城兵從上直接跳到墻頂。這武器令城墻的制高優勢驟降。守軍集中以火箭攻擊,但飛車頂上的廂台有包裹鐵皮及厚牛皮,經過兩天守軍只成功毀滅兩台,但墻上被弓銃射殺的守兵則大增。

為此楊銳作出了對策,以陶器注滿油制成許多油彈,先以之投擲向飛車,等飛車沾滿油再以火箭射擊,把車焚毀及燒死車上的敵兵。此策一出,昨天一口氣就破壞了五台,叛軍的飛車陣不敢再推得太近,形勢才稍為改變回來。

也因為被敵人用飛車看見了城墻上的狀況,先前那個故布缺口的空城計已失作用。但楊銳還是選了二十多個身材較壯的民兵,刮短了頭發,給他們披著半邊假銅甲,提著長棒,混在四面城墻不同地點的守軍之間。這產生了一定的效果,令那些害怕「金身鬼」的叛軍士兵每次攻城懷著恐懼,銳氣減低了不少。

寧王叛軍的將領雖已嚴令禁止部屬士卒再提「金身鬼」這三字,但根本禁絕不來。圓性的可怖,深刻印在士兵的腦海之中,士氣正被每天削弱。

今天我好運沒遇到「金身鬼」,可是明天呢?

於是朱宸濠在這第九天下了個決定:出動武者進攻。

原本他與眾軍師都同意,將軍隊中的精銳留待南京一戰才運用。可是安慶城的頑強完全出乎他們意料。

朱宸濠開始有些後悔沒聽李君元當初的建言,繞過安慶直取南京。如今他們在安慶就像陷入了泥沼。當然實際上他還是隨時可以抽身轉移戰場,但是到今日寧王軍已經在這裏打了許久,現在才撤去,難道要帶著敗走的印象和陰影,再去打更重要的南京城嗎?將士到時會否有足夠的信心投入另一次攻城戰?拿不下小小一個安慶,天下人會如何看朱宸濠?會否有更多人像安慶般起來反抗?

朱宸濠付不起這些代價。

「出動『雷火隊」他向李士實和劉養正傳達了指令

這天叛軍就連炮轟和投石都只維持了很短時候,馬上就轉為直接派兵攻。

叛軍的飛車與雲梯甚為積極地進攻,果敢地向著墻頂登去。

只因這天寧王出了重金懸賞:誰能探出那個「金身鬼」真身所在,生還回來的,賞黃金百兩!

圓性這天與東面城墻的民兵在一起。他照常穿戴全副「半身銅人甲」,手握齊眉棍,眺視下方遠處的敵陣與船隊。經過連番戰鬥,圓性露出面罩外的半邊臉開始浮現深刻的疲累。銅甲上多了幾處小小的凹坑與箭矢擦過的痕跡。他的眼神凝重無比。守備城墻越來越困難。似無止盡的敵人。守軍累積的傷痛和疲倦。城墻、城門與各種軍械的消耗。不知要守到哪一天的絕望感……這些都不斷在侵蝕著安慶軍民的意志。

他看著江心的戰船,心想假如自己擁有荊裂的水性,也許會考慮一人孤身去偷襲,看看能否刺殺朱宸濠,以一命解除天下危機。可是他知道自己沒有那種能耐。留在這裏協助防守才是他的使命。

他又想起「龍佛寺」裏那尊「騎龍佛像」。經過這些天,殺了這許多人,他好像開始漸漸明白,那佛相為何仍能如此安祥。

叛軍也同樣展開火攻,依樣葫蘆地造了一批注油的陶彈,從飛車上向墻頂投擲。不過由於飛車能夠收藏的油彈不多,士兵拋擲時更要冒著守軍的箭雨,就算沒在出手前被射倒,準繩也不高,有的油彈落在墻身上或底下,燒起來反而妨礙了己方登城。而守軍早有準備,墻頂上一被焚燒就合力去撲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