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九 仁者 第一章 禦駕

站在那明亮的大銅鏡跟前,錢寧雙臂十字張開,由兩名侍從為他穿戴戰甲。

這套盔甲造工甚精細,各部修飾雖然不多,但若是軍器的行家拿上手,自然看得出是上品:甲片部件之間許多連接處,都有密織的鐵絲保護,甲面上最容易受擊的部位也都巧妙地加厚了;全副戰甲造型更是按照錢寧本人的身材修整,令他穿著後身姿看來更挺拔。

盔甲上只有幾處平實的雲紋雕飾,沒有金銀鑲嵌,也沒有甚麽神獸猛禽等裝飾。這當然不是因為錢寧付不起,而是當他穿這襲盔甲上陣時,是要伴在一個人身邊;而那個人,你絕不想比他穿得更華麗。

侍從為錢寧把甲件穿妥,再將頂著鮮艷紅纓的頭盔交到他手上。

錢寧一只手挾著頭盔,另一只手伸到胸前和肋側摸摸,身體又挪動了幾下,以確認戰甲的松緊。

仍然非常合身。錢寧彎起細小的眼睛,瞧著銅鏡微笑。這些年雖然錦衣玉食,又為了取寵於皇帝、掌理錦衣衛事務而日夕繁忙,他仍然經常抽空騎馬射箭以鍛煉身體。這當然不是真為了披甲上陣打仗,而是要保持當年得陛下寵愛時那副精悍模樣。遠比他雄壯英挺的江彬,如今時刻都在皇帝身邊,他更不能輸太多。錢寧唯一勝過江彬之處,就是跟皇帝的情誼更久,因此每次見面,他都要令皇帝記得,他仍然是當初那個身材頎健、能左右開弓神射的幹兒子。

錢寧把頭盔戴上。侍從又把他的佩劍拿來掛在腰帶上,最後戴上披風,整套披掛都齊全了。錢寧左手把著腰間劍柄,在鏡前左右轉來轉去,觀看自己的英姿。

他以前從來沒有當過軍人,也未讀過半頁兵書。能有今天的地位,全憑一顆野心,還有無比的幸運——遇上這麽一個愛玩愛打仗的朱厚照當皇帝。

而如今,皇帝又要出動了。

十五天前,寧王朱宸濠起兵叛亂的消息傳抵京城,朝廷為之震動。可是最應該為此而憤怒的人,卻在接到消息後大笑起來,雙眼閃耀出孩子發現了好玩新遊戲的光采。

朱厚照急不及待就吩咐臣下草擬詔書,命「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鎮國公」朱壽——也就是他自己——南征平亂。

皇帝下江南之心已久。而這次誰也不可能再勸止他禦駕親征——所有苦諫皇帝打消出征念頭的朝廷大臣,全都在江彬鼓動下遭收入牢獄。

因此錢寧才要把這收藏許久的盔甲翻出來準備。

「大人威風極了!」其中一名侍從贊嘆說。另一人則露出殷羨的表情。

本身就是皇帝寵臣的錢寧,如何看不出這是奉承?不過他享受這種諂媚——以逢迎他人為生者,自也喜歡別人逢迎,以補償心裏積累的自卑。

錢寧把腰間劍「錚」地拔出來,立時寒光滿室。

這房間四壁全都排滿了各種珍寶,有巧工的金銀器皿,有色澤奇異的玉石擺飾,大小各樣名家字畫,還有遠從海外而來的稀有物事。銅鏡旁就立著一襲來自西域的奇特盔甲連同圓盾,盔甲前的兵器架則排列著六柄工藝精細的日本長刀。各處還堆放著幾口沉重木箱,內裏也都塞滿金銀財寶。

像這樣的藏寶室,在錢寧這座京城大宅裏就有三間。而他在京城外各地收藏財寶、以備緊急之需的地點還有十多個。

錢寧握著劍,掃視室內的寶貝。這些年憑著寵臣地位斂聚得來的財富,他大概再花三世都花不完。但是只要身處其中,總能給他一股無比的安定感。

他把劍舉起來。兩名侍從有點心驚,但錢寧只是把劍尖指向那些寶物,逐一掃過去。

心眼極小的錢寧,清楚記得自己每件財物是如何得來的,哪些由誰所贈,哪一批錢財又是靠甚麽勾當賺回來。

錢寧的劍尖停在一個精巧的白玉酒壺上。他記得,這正是朱宸濠派人贈送之物。

不只是這酒壺。這房間裏大約三成的財物,都是寧王多年來的賄賂,或是從那次偷運神機營火器販賣給寧王賺來的。

一想及此,錢寧心裏那股安定感突然消失了,手上的劍在微微顫抖。他緩緩把劍收回鞘裏。

掌握著情報消息的錢寧,其實比皇帝還要早幾天得知寧王叛亂。他第一個反應其實想過要逃出京師,可還是舍不得這一切財產與地位,最後決定留下來。

渡過心驚膽跳的五天後,叛亂的消息在朝廷炸開來。他繼續等待。始終沒有任何人指控他勾結朱宸濠。就連死對頭江彬也毫無動靜。

錢寧知道其中一大原因:朝廷裏受寧王賄賂的,又豈只他一人?許多人——包括許多擁有巨大權勢的人——都不想這個糞桶給掀開來。要是一一嚴查「勾結謀反」的話,整個朝廷的根基也可能動搖。

但是錢寧也擔心,自己與寧王勾結之深,非其他人可比。許多朝廷大臣收了寧王賄賂,最多不過睜一眼閉一眼,或是為朱宸濠在皇帝面前美言幾句;錢寧卻一直把錦衣衛的情報系統「租貸」給寧王府利用,還為他們取得重型的火炮軍器,甚至試圖誘使皇帝以「異色龍箋」封寧王世子為繼位人。這些若是一一揭發,他很難開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