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九 仁者 第二章 行軍

沈小五喝下幾口清水,深深感覺咽喉給滋潤的舒暢。他舐一舐原本幹燥的嘴唇,抹去滴在下巴的水珠,把裝水的竹筒傳遞給下一個同袍。

他跟同隊的百來個民兵,此刻正坐在亂石堆上喝水歇息。這段路上附近沒有多少樹蔭,他們只能占到這處,有石塊可坐已經很不錯。

七月的毒熱太陽迎頭照下,眾人從頭巾到綁腿草鞋都吸滿了汗水。有的人不住用草帽掮著風,但更多是懶得動一動,只是靜靜在享受著這個可以把兵器軍需等重擔暫時放下來休息的時刻。

沈小五放眼看去,掃視遍野上聚集休歇的無數義軍同袍。自吉安出發行軍至今已是第四日,但他還是感到眼前這景象有點不真實。

——這麽多人……

「老範。」小五問問身旁最相熟的同袍:「你昨天說,我們大軍總共多少人?」

老範抓抓臉頰:「十四萬。上面是這麽聽說的。」

沈小五瞧著軍隊,默默點了點頭。

當然他和老範都不會知道,十四萬只是王守仁故意的虛報。實際上在不足一個月內,王大人能招集到的義軍只有八萬,而且並非全部一起行進,其他多個地方的民兵團,都是相約之後集合。

這對於小五而言,是個不可想像的數字。小五一張黝黑粗糙的方臉剛毅而年輕,他今年只得十九歲,但已不是第一次出征。三年前王守仁南贛剿賊,小五雖未成年,但因身材健壯,也給縣衙征召去了參戰。在如今這支討伐寧王的義軍裏,他是少數具有實戰經驗的民兵。

可是那次剿匪的陣仗,遠遠沒有今日般浩大。身在其中,沈小五身體裏的血,流動得更快更熱。

軍號吹起。亂石堆間的三名隊將,率先起立。

「起行!」

隊將催促之下,各伍長不敢怠慢,也都急忙驅使手下四個士卒把軍需重新負上,再次上路。

——王守仁組織這支軍隊簡明而嚴謹,每五人為一組作戰行動,每十伍設一隊將,每十隊設一副將,主將統率十個副部共約五千人,如臂使指,層層問責。

沈小五與眾同袍再次負起盛載著各樣軍需的擔挑行囊,提著刀槍,排成行列起步。

王守仁所召得的義軍,人數畢竟緊絀,並不足以撥出足夠人力、舟車和牛馬運輸軍糧和各種必需品,因此也要各路隊伍輪流分擔運送之責。這對於仍未接戰的士卒已成一種消耗,但因為倉促成軍,也是無可奈何。

眾民兵一身裝備簡陋不齊,許多不過在胸前背後穿戴皮革或竹護甲,再在臂腿縛纏竹片。沒幾個戴著頭盔,大都只是用厚布條包裹,僅僅作為保護,論裝備軍容,與此刻正隨著皇帝南下的朝廷大軍相比,有如天壤,乍看只不過是一大群集結的農民。

沈小五腰帶間確也斜插著一柄鐮刀。那刀身比一般割禾的鐮刃略長,手柄卻縮短了,外形帶點兇厲,不太似是農具。

這是小五的得意兵器。他的氣力和身手,都是在贛州城郊的鄉村農田裏練就的,即使是村裏的成年男人,沒有一個比他收割更多更快。

三年前剿匪之役裏,沈小五遇到一個曾是地堂門弟子的同袍,跟著他學過一段短日子。小五所學到的武藝不過兩、三招,但他甚是聰穎,將地堂門刀招和自己低身在田裏收割的擅長動作結合,自行發明了一招專門用鐮刀斬割下盤的「絕招」,在血戰裏廢過十幾個山匪的腿,立下不少功勞。

因此一聽到王守仁大人再次招兵,小五想也不想,就帶著收藏了好一段日子的鐮刀直奔吉安。

義軍行進速度甚快,有時幾乎像是半跑著。這當然是王守仁的命令:寧王府耳目遍布江西,義軍從吉安出兵的消息,肯定很快就傳到正在圍攻安慶的寧王主力大軍那邊。王守仁知道,己軍只得少數幾點優勢,其中之一就是可趁寧王未及反應之前迅速進擊,這一點必需掌握。

眾多民兵壯勇,畢竟大多沒受過長期調練,如此快速行軍,最初兩天可說苦不堪言,行列中幾乎少聽到交談,盡是吃力呻吟之聲。到了如今,眾人才總算習慣下來。

「老範」一個同袍邊走著邊問:「聽說,你見過王大人?」

這個民兵並沒有參加過征剿南贛山匪的戰役,故有此問。

老範抓抓下巴胡子,笑了笑。

「我只是遠遠見過幾次。你問小五吧。他跟王大人說過話。」 「真的嗎?」旁邊眾人都生起興趣:「王大人他是怎樣的?」

沈小五微笑。老範所謂的「說話」,其實只是三年前王大人犒賞軍士時,正好朝著小五說了一句「辛苦了」。小五那時候呆若木雞,更別說回話與王大人交談。

「怎麽說呢?……」小五隔著頭巾搔一搔頭殼:「王大人的長相,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