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草木殘生顱鑄鐵

遊坦之見蕭峰等一行直向北去,始終不再回轉,才知自己是不會死了,尋思:“這奸賊為什麽不殺我?哼,他壓根兒便瞧我不起,覺得殺了我汙手。他……他在遼國做了什麽大王,我今後報仇,可更加難了。但總算找到了這奸賊的所在。”

俯身拾起了石灰包,又去尋找給蕭峰用馬鞭奪去後擲開的短刀,忽見左首草叢中有個油布小包,正是蕭峰從懷中摸出來又放回的,當即拾起,打開油布,見裏面是一本書,隨手一翻,每一頁上都寫滿了彎彎曲曲的文字,沒一個識得。原來蕭峰睹物思人,怔忡不定,將這本《易筋經》放回懷中之時,沒放得穩妥,乘在馬上略一顛動,便摔入草叢之中,竟沒發覺。

遊坦之心想:“這多半是契丹文字,這本書那奸賊隨身攜帶,於他定是大有用處。我偏不還他,叫他為難一下,也是好的。”隱隱感到一絲復仇的快意,將書本包回油布,放入懷中,徑向南行。

他自幼便跟父親學武,苦於身體瘦弱,膂力不強,與遊氏雙雄剛猛的外家武功路子全然不合,學了三年武功,進展極微,渾不似名家子弟。他學到十二歲上,遊駒灰了心,和哥哥遊驥商量。兩人均道:“我遊家子弟出了這般三腳貓的把式,豈不讓人笑歪了嘴巴?何況別人一聽他是聚賢莊遊氏雙雄子侄,不動手則已,一出手便用全力,第一招便送了他的小命。還是要他乖乖的學文,以保性命為是。”於是遊坦之到十二歲以上,便不再學武,遊駒請了一個宿儒教他讀書。

但他讀書也不肯用心,老是胡思亂想。老師說道:“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他便說:“那也要看學什麽而定,爹爹教我打拳,我學而時習之,也不快活。”老師怒道:“孔夫子說的是聖賢學問,經世大業,哪裏是什麽打拳弄槍之事?”遊坦之道:“好,你說我伯父、爹爹打拳弄槍不好,我告訴爹爹去。”總之將老師氣走了為止。如此不斷將老師氣走,遊駒也不知打了他幾十頓,但這人越打越執拗頑皮。遊駒見兒子不肖,頑劣難教,無可如何,長嘆之余,也只好放任不理。是以遊坦之今年一十八歲,雖然出自名門,卻是文既不識,武又不會。待得伯父和父親自刎身亡,母親撞柱殉夫,他孤苦伶仃,到處遊蕩,心中所思的,便是要找喬峰報仇。

那日聚賢莊大戰,他躲在照壁後觀戰,對喬峰的相貌形狀瞧得清清楚楚,聽說他是契丹人,便渾渾噩噩的向北而來,在江湖上見到一個小毛賊投擲石灰包傷了敵人雙眼,覺得這法子倒好,便學樣做了一個,放在身邊,他在邊界亂闖亂走,給契丹兵出來打草谷時捉了去,居然遇到蕭峰,石灰包也居然投擲出手,也可說湊巧之極了。

他心下思量:“眼下最要緊的是走得越遠越好,別讓他捉我回去。我想法去捉一條毒蛇或是一條大蜈蚣,去偷偷放在他床上,他睡進被窩,便一口咬死了他。那個小姑娘……那個小姑娘,唉,她……她這樣好看!”

一想到阿紫的形貌,胸口莫名其妙的一熱,跟著臉上也熱烘烘地,只想:“不知什麽時候,能再見到這臉色蒼白、纖弱秀美的小姑娘。”

他低了頭大步而行,不多時便越過了那群蕭峰放回的難民。有人好心叫他結伴同行,他也不加理睬,只自顧自的行走。走出十余裏,肚中餓得咕咕直叫,東張西望的想找些什麽吃的,草原中除了枯草和白雪,什麽都沒有,心想:“倘若我是一頭牛、一頭羊,那就好了,吃草喝雪,快活得很。嗯,倘若我是一頭小羊,人家將我爹爹、媽媽這兩頭老羊牽去宰來吃了,我報仇不報?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當然要報啊。可是怎樣報法?用兩只角去撞那宰殺我父母的人麽?人家養了牛羊,本來就是宰來吃的,說得上什麽報不報仇?”

他胡思亂想,信步而行,忽聽得馬蹄聲響,雪地中三名契丹騎兵縱馬馳來,一見到他,便歡聲大呼。一名契丹兵揮出一個繩圈,刷的一聲,套在他頸中,一拉之下,便即收緊。遊坦之忙伸手去拉。那契丹兵一聲呼嘯,猛地裏縱馬奔跑。遊坦之立足不定,一交摔倒,被那兵拖了出去。遊坦之慘叫幾聲,隨即喉頭繩索收緊,再也叫不出來了。

那契丹兵怕扼死了他,當即勒定馬步。遊坦之從地下掙紮著爬起,拉松喉頭的繩圈。那契丹兵用力一扯,遊坦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三名契丹兵都哈哈大笑起來。那拉著繩圈的契丹兵大聲向遊坦之說了幾句話。遊坦之不懂契丹言語,搖了搖頭。那契丹兵手一揮,縱馬便行,但這一次不是急奔。遊坦之生怕又被勒住喉嚨,透不過氣來,只得走兩步、跑三步的跟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