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

大理皇宮之中,段正明將帝位傳給侄兒段譽,誡以愛民、納諫二事,叮囑於國事不可妄作更張,不可擅動刀兵。就在這時候,數千裏外北方大宋京城汴梁皇宮之中,崇慶殿後閣,太皇太後高氏病勢轉劇,正在叮囑孫子趙煦(按:後來歷史上稱為哲宗):“孩兒,祖宗創業艱難,天幸祖澤深厚,得有今日太平。但你爹爹秉政時舉國鼎沸,險些釀成巨變,至今百姓想來猶有余怖,你道是甚麽緣故?”

趙煦道:“孩兒常聽奶奶說,父皇聽信王安石的話,更改舊法,以致害得民不聊生。”

太皇太後幹枯的臉微微一動,嘆道:“王安石有學問,有才幹,原本不是壞人,用心自然也是為國為民,可是……唉……可是你爹爹,一來性子急躁,只盼快快成功,殊不知天下事情往往欲速則不達,手忙腳亂,反而弄糟了。”她說到這裏,喘息半晌,接下去道:“二來……二來他聽不得一句逆耳之言,旁人只有歌功頌德,說他是聖明天子,他才喜歡,倘若說他舉措不當,勸諫幾句,他便要大發脾氣,罷官的罷官,放逐的放逐,這樣一來,還有誰敢向他直言進諫呢?”

趙煦道:“奶奶,只可惜父皇的遺志沒能完成,他的良法美意,都讓小人給敗壞了。”

太皇太後吃了一驚,顫聲問道:“甚……甚麽良法美意?甚……甚麽小人?”

趙煦道:“父皇手創的青苗法、保馬法、保甲法等等,豈不都是富國強兵的良法?只恨司馬光、呂公著、蘇軾這些腐儒壞了大事。”

太皇太後臉上變色,撐持著要坐起身來,可是衰弱已極,要將身子擡起一二寸,也是難能,只不住的咳嗽。趙煦道:“奶奶,你別氣惱,多歇著點兒,身子要緊。”他雖是勸慰,語調中卻殊無親厚關切之情。

太皇太後咳嗽了一陣,漸漸平靜下來,說道:“孩兒,你算是做了九年皇帝,可是這九年……這九年之中,真正的皇帝卻是你奶奶,你甚麽事都要聽奶奶吩咐著辦,你……你心中一定十分氣惱,十分恨你奶奶,是不是?”

趙煦道:“奶奶替我做皇帝,那是疼我啊,生怕我累壞了。用人是奶奶用的,聖旨是奶奶下的,孩兒清閑得緊,那有甚麽不好?怎麽敢怪奶奶了?”

太皇太後嘆了口氣,輕輕的道:“你十足像你爹爹,自以為聰明能幹,總想做一番大事業出來,你心中一直在恨我,我……我難道不知道嗎?”

趙煦微微一笑,說道:“奶奶自然知道的了。宮中禦林軍指揮是奶奶的親信,內侍太監頭兒是奶奶的心腹,朝中文武大臣都是奶奶委派的。孩兒除了乖乖的聽奶奶吩咐之外,還敢隨便幹一件事、隨口說一句話嗎?”

太皇太後雙眼直視帳頂,道:“你天天在指望今日,只盼我一旦病重死去,你……你便可以大顯身手了。”趙煦道:“孩兒一切都是奶奶所賜,當年若不是奶奶一力主持,父皇崩駕之時,朝中大臣不立雍王、也立曹王了。奶奶的深恩,孩兒又如何敢忘記?只不過……只不過……”太皇太後道:“只不過怎樣?你想說甚麽,盡管說出來,又何必吞吞吐吐?”

趙煦道:“孩兒曾聽人說,奶奶所以要立孩兒,只不過貪圖孩兒年幼,奶奶自己可以親理朝政。”他大膽說了這幾句話,心中怦怦而跳,向殿門望了幾眼,見把守在門口的太監仍都是自己那些心腹,守衛嚴密,這才稍覺放心。

太皇太後緩緩點了點頭,道:“你的話不錯。我確是要自己來治理國家。這九年來,我管得怎樣?”

趙煦從懷中取出一卷紙來,說道:“奶奶,朝野文士歌功頌德的話,這九年中已不知說了多少,只怕奶奶也聽得膩煩了。今日北面有人來,說道遼國宰相有一封奏章進呈遼帝,提到奶奶的施政。這是敵國大臣之論,奶奶可要聽聽?”

太皇太後嘆道:“德被天下也好,謗滿天下也好,老……老身是活不過今晚了。我……我不知是不是還能看到明天早晨的日頭?遼國宰相……他……他怎麽說我?”

趙煦展開紙卷,說道:“那宰相在奏章中說太皇太後:‘自垂簾以來,召用名臣,罷廢新法苛政,臨政九年,朝廷清明,華夏綏安。杜絕內降僥幸,裁抑外家私恩,文思院奉上之物,無問巨細,終身不取其一……’”他讀到這裏,頓了一頓,見太皇太後本已沒半點光彩的眸子之中,又射出了幾絲興奮的光芒,接下去讀道:“……‘人以為女中堯舜!’”

太皇太後喃喃的道:“人以為女中堯舜,人以為女中堯舜!就算真是堯舜罷,終於也是難免一死。”突然之間,她那正在越來越模糊遲鈍的腦中閃過一絲靈光,問道:“遼國的宰相為甚麽提到我?孩兒,你……你可得小心在意,他們知道我快死了,想欺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