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雪 第一夜(第4/6頁)

她的筆尖終於頓住,在燈下擡眼看了看那個絮絮叨叨的人,有些詫異。

——這些事,他怎生知道?

“你好好養傷,”最終,她只是輕輕按了按他的肩膀,“我會設法。”

霍展白長長舒了一口氣,頹然落回了被褥中。

畢竟是受了那樣重的傷,此刻內心一松懈,便覺得再也支持不住。他躺在病榻上,感覺四肢百骸都痛得發抖,卻撐著做出一個憊懶的笑:“哎,我還知道,你那樣挑剔病人長相,一定是因為你的那個情郎也長得……啊!”

一枚銀針釘在了他的昏睡穴上,微微顫動。

“就算是好話,”薛紫夜面沉如水,冷冷,“也會言多必失。”

霍展白張口結舌地看著她,嘴角動了動,仿佛想說什麽,眼皮終於不可抗拒地沉沉墜落。

“唉……”望著昏睡過去的傷者,她第一次吐出了清晰的嘆息,俯身為他蓋上毯子,喃喃,“八年了,那樣的拼命……可是,值得麽?”

從八年前他們兩人抱著孩子來到藥師谷,她就看出來了:

那個女人,其實是恨他的。

值得麽?——她一直很想問這人一句,然而,總是被他憊懶的調侃打岔,無法出口。那樣聰明的人,或許他自己心裏,一開始就已經知道。

離開冬之館,沙漏已經到了四更時分。

綠兒她們已經被打發去了秋之苑,館裏其他丫頭都睡下了,她沒有驚動,就自己一個人提了一盞風燈,沿著冷泉慢慢走去。

極北的漠河,長年寒冷。然而藥師谷裏卻有熱泉湧出,是故來到此處隱居的師祖也因地制宜,按地面氣溫不同,分別設了春夏秋冬四館,種植各種珍稀草藥。然而靠近谷口的冬之館還是相當冷的,平日她輕易不肯來。

迎著漠河裏吹來的風,她微微打了個哆嗦。

冷月掛在頭頂,映照著滿谷的白雪,隱約浮動著白梅的香氣。

不知不覺,她沿著冷泉來到了靜水湖邊。這個湖是冷泉和熱泉交匯而成,所以一半的水面上熱氣裊裊,另一半卻結著厚厚的冰。

那種不可遏止的思念再度排山倒海而來,她再也忍不住,提燈往著湖上奔去。踩著冰層來到了湖心,將風燈放到一邊,顫抖著深深俯下身去,凝視著冰下:那個人還在水裏靜靜的沉睡,寧靜而蒼白,十幾年不變。

雪懷……雪懷……你知道麽?今天,有人說起了你。

他說你一定很好看。

如果你活到了現在,一定比世上所有男子都好看吧?

可惜,你總是一直一直的睡在冰層下面,無論我怎麽叫你都不答應。我學了那麽多的醫術,救活了那麽多的人,卻不能叫醒你。

她喃喃對著冰封的湖面說話,淚水終於止不住地從眼裏連串墜落。

雖然師傅對她進行過平復和安撫,有些過於慘烈的記憶已然淡去,但是她依然記得摩迦一族一夜之間被屠戮殆盡,被追殺逼得跳入水裏時的那種絕望。

十二月的漠河水,寒冷得足以致命。

那些殺戮者從後面追來,帶著猙獰的面具,持著滴血的利劍。雪懷牽著她,荒不擇路地在冰封的漠河上奔逃,忽然間冰層喀喇一聲裂開,黑色的巨口瞬間將他們吞沒!在落下的一瞬間,他將她緊緊摟在懷裏,順著冰層下的暗流漂去。

他的心口,是刺骨水裏唯一的溫暖。

十二年了,她一直一直的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在每個下雪的夜裏,都會忽然的驚醒,然後發了瘋一樣從溫暖的房間裏推開門沖出去,赤腳在雪上不停的奔跑,想奔回到那個荒僻的小村,去尋找那一夜曾經有過的溫暖。

然而,那樣血腥的一夜之後,什麽都不存在了。包括雪懷。

冰下的人靜靜地躺著,面容一如當年。

那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彎著身子,雙手虛抱在胸前,輕輕地浮在冰冷的水裏,沉睡。她俯身冰面上,對著那個沉睡的人喃喃自語:

雪懷,雪懷……你什麽時候才能醒來呢?你再不醒來,我就要老了啊……

不遠處,是夏之園。

值夜的丫頭卷起了簾子,看到冷月下伏在湖心冰上的女子,對著身後的同伴嘆氣:“小晶,你看……谷主她又在對冰下的那個人說話了。”

她們都是從周圍村寨裏被小姐帶回的孤兒,或是得了治不好的病,或是因為貧寒被遺棄——從她們來到這裏起,冰下封存的人就已經存在。寧嬤嬤說:那是十二年前,和小姐一起順著冰河漂到藥師谷裏的人。

那時候,前代藥師谷谷主廖青染救起了這個心頭還有一絲熱的女孩,而那個少年卻已然僵硬。然而十幾年了,谷主卻總是以為只要她醫術再精進一些,就能將他從冰下喚醒。

“那個人,其實很好看。”小晶遙遙望著冰上的影子,有些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