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雪 第二夜(第3/8頁)

他脫口大叫,全身冷汗涔涔而下。

“不要再逞能了。”薛紫夜嘆了口氣,第一次露出溫和的表情,“你的身體已經到極限——想救人,但也得為自己想想。我不可能一直幫到你。”

霍展白劇烈地喘息,手裏握著被褥,忽然有某種不好的預感。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他擡起頭看她,發現幾日不見她的臉有些蒼白,也沒有了往日一貫的生氣勃勃叱咤淩厲,他有些不安,“出了什麽事?你遇到麻煩了?”

她從被褥下抽出手來,只是笑了笑,將頭發攏到耳後:“不啊,因為拿到了解藥,你就不必再來這裏挨我的罵了……那麽高的診金你又付不起,所以以後還是自己小心些。”

他松了一口氣,笑:“我怎麽會不來呢?我以身抵債了嘛。”

薛紫夜扯著嘴角笑了一下,眼睛裏卻殊無笑意——如果……如果讓他知道,八年前那一張薈萃了天下奇珍異寶的藥方,原來只是一個騙局,他又會怎樣呢?

沫兒的病是胎裏帶來的,秋水音懷孕的時候顛沛流離,又受了極大打擊,這個早產的孩子生下來就先天不足,根本不可能撐過十歲。即便是她,窮盡了心力也只能暫時抱住那孩子的性命,而無力回天。

但是那時候她剛執業,心腸還軟,經不起他的苦苦哀求,也不願意讓他們就此絕望,只有硬著頭皮開了一張幾乎是不可能的藥方——裏面的任何一種藥材,都是世間罕見,江湖中人人夢寐以求的珍寶。

她只是給了一個機會讓他去盡力,免得心懷內疚。

——因為那個孩子,一定會在他風塵仆仆搜集藥物的途中死去。

然而,她沒有想到一年年的過去,這個人居然如此鍥而不舍不顧一切的追尋著,將那個藥方上的藥材一樣一樣的配齊,拿到了她面前。而那個孩子在他的精心照顧下,居然也一直奄奄一息地活到了今天。這一切在她這個神醫看來,都不啻是一個奇跡。

這個世間,居然有一個比自己還執迷不悟的人麽?

她微微嘆了口氣。如今……又該怎生是好。

到了現在再和他說出真像,她簡直無法想象霍展白會有怎樣的反應。

“好痛!你怎麽了?”在走神的刹那,聽到他詫異地問了一聲,她一驚,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居然將刺在他胸口的一根銀針直直按到了沒尾。

“啊呀!”她驚呼了一聲,“你別動!我馬上挑出來,你千萬別運真氣!”

霍展白有些驚訝地望著她,八年來,他從未見過這個驃悍的女人如此驚惶失措。他內心有些不安:她一定遇到了什麽事情,卻不肯說出來。

認識了那麽久,他們幾乎成了彼此最熟悉的人。這個孤獨的女子有著諸多的秘密,卻一直絕口不提。但是畢竟有一些事情,瞞不過他這個老江湖的眼睛:比如說,他曾不止一次的看見過她伏在那個冰封的湖面上喃喃說話,而湖底下,封著一個早已死去多年的人。

他在一側遙望,卻沒有走過去。

他甚至從未問過她這些事——就像她也從未問過他為什麽要鍥而不舍的求醫。

八年來,他不顧一切的拼殺。每次他沖過血肉橫飛的戰場,她都會在這條血路的盡頭等著……他欠她那麽多。

自己的心願已然快要完結,到底有沒有什麽方法、可以為她做點什麽?

“嗯,我說,”他看著她用繡花針小心翼翼地挑開口子,把那枚不小心按進去的針重新挑出來,忍著痛開口,“為了慶祝我的痊愈,今晚一起喝一杯怎麽樣?”

薛紫夜愣了一下,擡起頭來,臉色極疲倦,卻忽地一笑:“好啊,誰怕誰?”

天黑之前,在赴那個賭酒之約前,她回了一次秋之苑。

重重的簾幕背後,醍醐香縈繞,有人在沉沉昏睡。

腦後的血已經止住了,玉枕穴上的第一根金針已經被取出,放在一旁的金盤上。尖利的針上凝固著黑色的血,仿佛是從血色的回憶裏被生生拔出。

黑暗如鐵的裹屍布一樣將他層層裹住。

幻象一層層湧出。

這是哪裏……這是哪裏?是……他來的地方麽?

手腳都被吊在墻壁上,四周沒有一絲光。他抱著膝蓋縮在黑暗的角落裏,感覺腦袋就如眼前的房子一樣一片空白。沒有人來看他,這個小小的冰冷的木屋裏,從來只有他一個人。

外面隱約有同齡人的笑鬧聲和風吹過的聲音。

那裏頭有一個聲音如銀鈴一樣的悅耳,他一側頭就能分辯出來:是那個漢人小姑娘,小夜姐姐——在全村的淡藍色眼眸裏,唯一的一雙黑白眼睛。

在被關入這個黑房子的漫長時間裏,所有人都繞著他走,只有小夜和雪懷兩個還時不時的過來安慰他,隔著墻壁和他說話。那也是他忍受了那麽久的支撐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