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雪 第二夜(第5/8頁)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摩迦一族因為血脈裏有魔性而被驅逐的傳說是假的,然而不料在此刻,在一個孩童的眼眸裏,一切悲劇重現了。

居於深山的摩迦一族,眼睛雖然呈現出中原和西域都不曾有的淡藍和深黑,但平日卻沒有絲毫異常——根本不像傳說中那樣,曾經出過殺人於一個眼神之間、導致貴霜全國大亂的惡魔。

“爺爺,不要挖明介的眼睛,不要!”忽然間有個少年的聲音響亮起來,不顧一切地沖破了阻攔,“求求你,不要挖明介的眼睛!他不是個壞人!”

“雪懷,大人說話沒你的事,一邊去!”毫不留情的推開寵愛的孫子,老人厲叱,又看到了隨著一起沖上來的漢人少女,更是心煩,“小夜,你也給我下去——我們摩迦一族的事,外人沒資格插手!”

——如果不是為了這個外來的漢人女孩,明介也不會變成今日這樣。

“給我先關回去,三天後開全族大會!”

在睜開眼睛的瞬間,黑暗重新籠罩了他,他拼命搖晃著手腳的鎖鏈,嘶聲大喊。

不要挖我的眼睛!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明介。”背後的墻上忽然傳來的輕輕的聲音。

他狂喜地撲到了墻上,從那個小小的缺口裏看出去,望見了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夜姐姐!是你來看我了?”

“那些混帳大人說你的眼睛會殺人,可為什麽我看了就沒事?”那雙眼睛含著淚,盈盈欲泣,“你是為了我被關進來的——我和雪懷說過了,如果、如果他們真挖了你的眼睛,我們就一人挖一只給你!”

從洞口看出去,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有淚水滑落。

他看得出神。在六歲便被關入黑房子,之後的七年裏他從未見過她。即便是幾天前短暫的逃脫裏,也未曾看清她如今的模樣——小夜之於他,其實便只是缺口裏每日露出的那一雙明眸而已:明亮,溫柔,關懷,溫暖……黑白分明,宛如北方的白山和黑水。

小夜姐姐……雪懷……那一瞬間,被關了七年卻從未示弱過的他在黑暗中失聲痛哭。

你,從哪裏來?

黑暗中有個聲音冥冥問他。明介,你從哪裏來?

假的……假的……這一切都是假的!他不過是墜入了另一個類似瞳術的幻境裏!

在那個聲音響徹腦海的刹那,在雙明眸越來越模糊,他在心裏對自己大呼,極力抵抗那些連翩浮現的景象。是假的!絕對、絕對不要相信……那都是幻象!

“明介,明介!”耳邊有人叫著這樣一個名字,死死按住了他抓向後腦的雙手,“沒事了……沒事了。不要這樣,都過去了……”

他在黑暗中睜開眼,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一雙明亮的眼睛,黑白分明。

“小夜姐姐?”回憶忽然和眼前重合了,他抓住了面前人的手,忽然間覺得疲倦和困乏,喃喃,“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是我,真的是我,”她在黑暗裏緊緊握住他的手,“我回來了。”

“……”他的神智還停在夢境裏,只是睜開眼睛茫然地看她,極力伸出手、仿佛要觸摸她的臉頰,來確認這個存在的真實性。然而手伸到了半途便無力滑落,重新昏沉睡去。

薛紫夜站起身,往金狻猊的香爐裏添了一把醍醐香,側頭看了一眼睡去的人。

金盤上那一枚金針閃著幽幽的光——她已然解開了他被封住的一部分記憶。然而,在他的身體沒有恢復之前,大概不能貿然的將三枚金針一下子全部拔出,否則明介可能因為承受不住那樣的沖擊而徹底瘋狂。

看來,只有一步一步的慢慢來了。

她安頓好了病人,準備去赴那個賭酒之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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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北的漠河,即便是白天,天空也總是灰蒙蒙,太陽蒼白而疲倦地掛在天際。

薛紫夜指揮侍女們從梅樹底下的雪裏,挖出了去年埋下去的那甕“笑紅塵”。冬之館的水邊庭園裏,紅泥小火爐暖暖的升騰著,熱著一壺琥珀色的酒,酒香四溢,饞得架子上的雪鷂不停的嘀咕,爪子悉索地抓撓不休。

“讓它先來一口吧。”薛紫夜側頭笑了笑,先倒了一杯出來,隨手便是一甩。杯子劃了一道弧線飛出,雪鷂噗拉拉一聲撲下,叼了一個正著,心滿意足地飛回了架子上,脖子一仰,咕嚕喝了下去,發出了歡樂的咕咕聲。

“真厲害,”雖然見過幾次了,她還是忍不住驚嘆,“你養的什麽鳥啊!”

“有其主人必有其鳥嘛。”霍展白趁機自誇一句。

話音未落,只聽那只杯子啪的一聲掉到雪地裏,雪鷂醉醺醺地搖晃了幾下,一個倒栽蔥掉了下來,快落下架子時右腳及時地抓了一下,就如一只西洋自鳴鐘一樣打起了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