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治傷

儀琳和那女童到了廳外,問道:“姑娘,你貴姓,叫甚麽名字?”那女童嘻嘻一笑,說道:“我復姓令狐,單名一個沖字。”儀琳心頭怦的一跳,臉色沉了下來,道:“我好好問你,你怎地開我玩笑?”那女童笑道:“怎麽開你玩笑了?難道只有你朋友叫得令狐沖,我便叫不得?”儀琳嘆了口氣,心中一酸,忍不住眼淚又掉了下來,道:“這位令狐大哥於我有救命大恩,終於為我而死,我……我不配做他朋友。”

剛說到這裏,只見兩個佝僂著背脊的人,匆匆從廳外廊上走過,正是塞北明駝木高峰和林平之。那女童嘻嘻一笑,說道:“天下真有這般巧,而這麽一個醜得怕人的老駝子,又有這麽個小駝子。”儀琳聽她取笑旁人,心下甚煩,說道:“姑娘,你自己去找你爹爹媽媽,好不好?我頭痛得很,身子不舒服。”

那女童笑道:“頭痛不舒服,都是假的,我知道,你聽我冒充令狐沖的名頭,心裏便不痛快。好姊姊,你師父叫你陪我的,怎能撇下我便不管了?要是我給壞人欺侮了,你師父非怪罪你不可。”儀琳道:“你本事比我大得多,心眼兒又靈巧,連余觀主那樣天下聞名的大人物,也都栽在你手下。你不去欺侮人家,人家已經謝天謝地啦,誰又敢來欺侮你?”那女童格格而笑,拉著儀琳的手道:“你可在損我啦。剛才若不是你師父護著我,這牛鼻子早就打到我了。姊姊,我姓曲,名叫非煙。我爺爺叫我非非,你也叫我非非好啦。”

儀琳聽她說了真實姓名,心意頓和,只是奇怪她何以知道自己牽記著令狐沖,以致拿他名字來開玩笑?多半自己在花廳中向師父等述說之時,這精靈古怪的小姑娘躲在窗外偷聽去了,說道:“好,曲姑娘,咱們去找你爹爹媽媽去罷,你猜他們到了哪裏去啦?”

曲非煙道:“我知道他們到了哪裏。你要找,自己找去,我可不去。”儀琳奇道:“怎地你自己不去?”曲非煙道:“我年紀這麽小,怎肯便去?你卻不同,你傷心難過,恨不得早早去了才是。”儀琳心下一凜,道:“你說你爹爹媽媽……”曲非煙道:“我爹爹媽媽早就給人害死啦。你要找他們,便得到陰世去。”儀琳甚是不快,說道:“你爹爹媽媽既已去世,怎可拿這事來開玩笑?我不陪你啦。”

曲非煙抓住了她左手,央求道:“好姊姊,我一個兒孤苦伶仃的,沒人陪我玩兒,你就陪我一會兒。”

儀琳聽她說得可憐,便道:“好罷,我就陪你一會兒,可是你不許再說無聊的笑話。我是出家人,你叫我姊姊,也不大對。”曲非煙笑道:“有些話你以為無聊,我卻以為有聊得緊,這是各人想法不同,你比我年紀大,我就叫你姊姊,有甚麽對不對的?難道我還叫你妹子嗎?儀琳姊姊,你不如不做尼姑了,好不好?”

儀琳不禁愕然,退了一步。曲非煙也順勢放脫了她手,笑道:“做尼姑有甚麽好?魚蝦雞鴨不能吃,牛肉、羊肉也不能吃。姊姊,你生得這般美貌,剃了光頭,便大大減色,倘若留起一頭烏油油的長發,那才叫好看呢。”儀琳聽她說得天真,笑道:“我身入空門,四大皆空,哪裏還管他皮囊色相的美惡。”

曲非煙側過了頭,仔細端相儀琳的臉,其時雨勢稍歇,烏雲推開,淡淡的月光從雲中斜射下來,在她臉上朦朦朧朧的鋪了一層銀光,更增秀麗之氣。曲非煙嘆了口氣,幽幽的道:“姊姊,你真美,怪不得人家這麽想念你呢。”儀琳臉色一紅,嗔道:“你說甚麽?你開玩笑,我可要去了。”曲非煙笑道:“好啦,我不說了。姊姊,你給我些天香斷續膠,我要去救一個人。”儀琳奇道:“你去救誰?”曲非煙笑道:“這個人要緊得很,這會兒可不能跟你說。”儀琳道:“你要傷藥去救人性命,本該給你,只是師父曾有嚴訓,這天香斷續膠調制不易,倘若受傷的是壞人,卻不能救他。”

曲非煙道:“姊姊,如果有人無禮,用難聽的話罵你師父和你恒山派,這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儀琳道:“這人罵我師父,罵我恒山派,自然是壞人了,怎還好得了?”曲非煙笑道:“這可奇了。有一個人張口閉口的說,見了尼姑就倒大黴,逢賭必輸。他既罵你師父,又罵了你,也罵了你整個恒山派,如果這樣的大壞人受了傷……”

儀琳不等她說完,已是臉色一變,回頭便走。曲非煙晃身攔在她身前,張開了雙手,只是笑,卻不讓她過去。

儀琳突然心念一動:“昨日回雁樓頭,她和另一個男人一直坐著。直到令狐大哥死於非命,我抱著他屍首奔下酒家,似乎她還在那裏。這一切經過,她早瞧在眼裏了,也不用偷聽我的說話。她會不會一直跟在我後面呢?”想要問她一句話,卻脹紅了臉,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