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蒙冤

令狐沖轉身走向大街,向行人打聽了福威鏢局的所在,一時卻不想便去,只是在街巷間漫步而行。到底是不敢去見師父、師娘呢,還是不敢親眼見到小師妹和林師弟現下的情狀,可也說不上來,自己找尋借口拖延,似乎挨得一刻便好一刻。突然之間,一個極熟悉的聲音鉆進耳中:“小林子,你到底陪不陪我去喝酒?”

令狐沖登時胸口熱血上湧,腦中一陣暈眩。他千裏迢迢的來到福建,為的就是想聽到這聲音,想見到這聲音主人的臉龐。可是此刻當真聽見了,卻不敢轉過頭去。霎時之間,竟似泥塑木雕般呆住了,淚水湧到眼眶之中,望出來模糊一片。

只這麽一個稱呼,這麽一句話,便知小師妹跟林師弟親熱異常。

只聽林平之道:“我沒功夫。師父交下來的功課,我還沒練熟呢。”嶽靈珊道:“這三招劍法容易得緊。你陪我喝了酒,我就教你其中的竅門,好不好呢?”林平之道:“師父、師娘吩咐,要咱們這幾天別在城裏胡亂行走,以免招惹是非。我說呢,咱們還是回去罷。”嶽靈珊道:“難道街上逛一逛也不許麽?我就沒見到甚麽武林人物。再說,就是有江湖豪客到來,咱們跟他河水不犯井水,又怕甚麽了?”兩人說著漸漸走遠。

令狐沖慢慢轉過身來,只見嶽靈珊苗條的背影在左,林平之高高的背影在右,二人並肩而行。嶽靈珊穿件湖綠衫子,翠綠裙子。林平之穿的是件淡黃色長袍。兩人衣履鮮潔,單看背影,便是一雙才貌相當的璧人。令狐沖胸口便如有甚麽東西塞住了,幾乎氣也透不過來。他和嶽靈珊一別數月,雖然思念不絕,但今日一見,才知對她相愛之深。他手按劍柄,恨不得抽出劍來,就此橫頸自刎。突然之間,眼前一黑,只覺天旋地轉,一交坐倒。

過了好一會,他定了定神,慢慢站起,腦中兀自暈眩,心想:“我是永遠不能跟他二人相見的了。徒自苦惱,復有何益?今晚我暗中去瞧一瞧師父師娘,留書告知,任我行重入江湖,要與華山派作對,此人武功奇高,要他兩位老人家千萬小心。我也不必留下名字,從此遠赴異域,再不踏入中原一步。”回到店中喚酒而飲。大醉之後,和衣倒在床上便睡。

睡到中夜醒轉,越墻而出,徑往福威鏢局而去。鏢局建構宏偉,極是易認。但見鏢局中燈火盡熄,更無半點聲息,心想:“不知師父、師娘住在哪裏?此刻當已睡了。”

便在此時,只見左邊墻頭人影一閃,一條黑影越墻而出,瞧身形是個女子,這女子向西南角上奔去,所使輕功正是本門身法。令狐沖提氣追將上去,瞧那背影,依稀便是嶽靈珊,心想:“小師妹半夜三更卻到哪裏去?”

但見嶽靈珊挨在墻邊,快步而行,令狐沖好生奇怪,跟在她身後四五丈遠,腳步輕盈,沒讓她聽到半點聲音。福州城中街道縱橫,嶽靈珊東一轉,西一彎,這條路顯是平素走慣了的,在岔路上從沒半分遲疑,奔出二裏有余,在一座石橋之側,轉入了一條小巷。

令狐沖飛身上屋,只見她走到小巷盡頭,縱身躍進一間大屋墻內。大屋黑門白墻,墻頭盤著一株老藤,屋內好幾處窗戶中都透出光來。

嶽靈珊走到東邊廂房窗下,湊眼到窗縫中向內一張,突然吱吱吱的尖聲鬼叫。

令狐沖本來料想此處必是敵人所居,她是前來窺敵,突然聽到她尖聲叫了起來,大出意料之外,但一聽到窗內那人說話之聲,便即恍然。

窗內那人說道:“師姊,你想嚇死我麽?嚇死了變鬼,最多也不過和你一樣。”

嶽靈珊笑道:“臭林子,死林子,你罵我是鬼,小心我把你心肝挖了出來。”林平之道:“不用你來挖,我自己挖給你看。”嶽靈珊笑道:“好啊,你跟我說風話,我這就告訴娘去。”林平之笑道:“師娘要是問你,這句話我是甚麽時候說的,在甚麽地方說的,你怎生回答?”嶽靈珊道:“我便說是今日午後,在練劍場上說的。你不用心練劍,卻盡跟我說這些閑話。”林平之道:“師娘一惱,定然把我關了起來,三個月不能見你的面。”嶽靈珊道:“呸!我希罕麽?不見就不見!喂,臭林子,你還不開窗,幹甚麽啦?”

林平之長笑聲中,呀的一聲,兩扇木窗推開。嶽靈珊縮身躲在一旁。林平之自言自語:“我還道是師姊來了,原來沒人。”作勢慢慢關窗。嶽靈珊縱身從窗中跳了進去。

令狐沖蹲在屋角,聽著兩人一句句調笑,渾不知是否尚在人世,只盼一句也不聽見,偏偏每一句話都清清楚楚的鉆入耳來。但聽得廂房中兩人笑作一團。

窗子半掩,兩人的影子映上窗紙,兩個人頭相偎相倚,笑聲卻漸漸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