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積雪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令狐沖漸覺身上寒冷,慢慢睜開眼來,只覺得火光耀眼,又即閉上,聽得盈盈歡聲叫道:“你……你醒轉來啦!”

令狐沖再度睜眼,見盈盈一雙妙目正凝視著自己,滿臉都是喜色。令狐沖便欲坐起,盈盈搖手道:“躺著再歇一會兒。”令狐沖一看周遭情景,見處身在一個山洞之中,洞外生著一堆大火,這才記得是給師父踢了一腳,問道:“我師父、師娘呢?”

盈盈扁扁嘴道:“你還叫他作師父嗎?天下也沒這般不要臉的師父。你一味相讓,他卻不知好歹,終於弄得下不了台,還這麽狠心踢你一腿。震斷了他腿骨,才是活該。”

令狐沖驚道:“我師父斷了腿骨?”盈盈微笑道:“沒震死他是客氣的呢?爹爹說,你對吸星大法還不會用,否則也不會受傷。”令狐沖喃喃的道:“我刺傷了師父,又震斷了他腿骨,真是……真是……”盈盈道:“你懊悔嗎?”令狐沖心下惶愧已極,說道:“我實是大大的不該。當年若不是師父、師娘撫養我長大,說不定我早已死了,焉能得有今日?我恩將仇報,真是禽獸不如。”

盈盈道:“他幾次三番的痛下殺手,想要殺你。你如此忍讓,也算已報了師恩。像你這樣的人,到哪裏都不會死,就算嶽氏夫婦不養你,你在江湖上做小叫化,也決計死不了。他把你逐出華山,師徒間的情義早已斷了,還想他作甚?”說到這裏,慢慢放低了聲音,道:“沖哥,你為了我而得罪師父、師娘,我……我心裏……”說著低下了頭,暈紅雙頰。

令狐沖見她露出了小兒女的靦腆神態,洞外熊熊火光照在她臉上,直是明艷不可方物,不由得心中一蕩,伸出手去握住了她左手,嘆了口氣,不知說甚麽才好。

盈盈柔聲道:“你為甚麽嘆氣?你後悔識得我嗎?”令狐沖道:“沒有,沒有!我怎會後悔?你為了我,寧肯把性命送在少林寺裏,我以後粉身碎骨,也報不了你的大恩。”盈盈凝視他雙目,道:“你為甚麽說這等話?你直到現下,心中還是在將我當作外人。”

令狐沖內心一陣慚愧,在他心中,確然總是對她有一層隔膜,說道:“是我說錯了,自今而後,我要死心塌地的對你好。”這句話一出口,不禁想道:“小師妹呢?小師妹?難道我從此忘了小師妹?”

盈盈眼光中閃出喜悅的光芒,道:“沖哥,你這是真心話呢,還是哄我?”

令狐沖當此之時,再也不自計及對嶽靈珊銘心刻骨的相思,全心全意的道:“我若是哄你,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盈盈的左手慢慢翻轉,也將令狐沖的手握住了,只覺一生之中,實以這一刻光陰最是難得,全身都暖烘烘地,一顆心卻又如在雲端飄浮,但願天長地久,永恒如此。過了良久,緩緩說道:“咱們武林中人,只怕是注定要不得好死的了。你日後倘若對我負心,我也不盼望你天打雷劈,我……我……我寧可親手一劍刺死了你。”

令狐沖心頭一震,萬料不到她竟會說出這一句話來,怔了一怔,笑道:“我這條命是你救的,早就歸於你了。你幾時要取,隨時來拿去便是。”盈盈微微一笑,道:“人家說你是個浮滑無行的浪子,果然說話這般油腔滑調,沒點正經。也不知是甚麽緣份,我就是……就是喜歡了你這個輕薄浪子。”令狐沖笑道:“我幾時對你輕薄過了?你這麽說我,我可要對你輕薄了。”說著坐起身來。

盈盈雙足一點,身子彈出數尺,沉著臉道:“我心中對你好,咱們可得規規矩矩的。你若當我是個水性女子,可以隨便欺我,那可看錯人了。”

令狐沖一本正經的道:“我怎敢當你是水性女子?你是一位年高德劭、不許我回頭瞧一眼的婆婆。”

盈盈噗哧一笑,想起初識令狐沖之時,他一直叫自己為“婆婆”,神態恭謹之極,不由得笑靨如花,坐了下來,卻和令狐沖隔著有三四尺遠。

令狐沖笑道:“你不許我對你輕薄,今後我仍是一直叫你婆婆好啦。”盈盈笑道:“好啊,乖孫子。”令狐沖道:“婆婆,我心中有……”盈盈道:“不許叫婆婆啦,待過得六十年,再叫不遲。”令狐沖道:“若是現下叫起,能一直叫你六十年,這一生可也不枉了。”

盈盈心神蕩漾,尋思:“當真得能和他廝守六十年,便天上神仙,也是不如。”

令狐沖見到她的側面,鼻子微聳,長長睫毛低垂,容顏嬌嫩,臉色柔和,心想:“這樣美麗的姑娘,為甚麽江湖上成千成萬桀驁不馴的豪客,竟會對她又敬又畏,又甘心為她赴湯蹈火?”想要詢問,卻覺在這時候說這等話未免大煞風景,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