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曲諧

令狐沖大醉下峰,直至午夜方醒。酒醒後,始知身在曠野之中,恒山群弟子遠遠坐著守衛。令狐沖頭痛欲裂,想起自今而後,只怕和盈盈再無相見之期,不由得心下大痛。

一行人來到恒山見性峰上,向定閑、定靜、定逸三位師太的靈位祭告大仇已報。眾人料想日月教旦夕間便來攻山,一戰之後,恒山派必定覆滅,好在勝負之數,早已預知,眾人反而放寬胸懷,無所擔心。不戒夫婦、儀琳、田伯光等四人在華山腳下便已和眾人相會,一齊來到恒山。眾人均想,就算勤練武功,也不過多殺得幾名日月教的教眾,於事毫無補益,大家索性連劍法也不練了。虔誠之人每日裏勤念經文,余人滿山遊玩。恒山派本來戒律精嚴,朝課晚課,絲毫無怠,這些日子中卻得輕松自在一番。

過得數日,見性峰上忽然來了十名僧人,為首的是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

令狐沖正在主庵中自斟自飲,擊桌唱歌,自得其樂,忽聽方證大師到來,不由得又驚又喜,忙搶出相迎。方證大師見他赤著雙腳,鞋子也來不及穿,滿臉酒氣,微笑道:“古人倒履迎賓,總還記得穿鞋。令狐掌門不履相迎,待客之誠,更勝古人了。”

令狐沖躬身行禮,說道:“方丈大師光降,令狐沖不曾遠迎,實深惶恐。方生大師也來了。”方生微微一笑。令狐沖見其余八名僧人都是白須飄動,叩問法號,均是少林寺“方”字輩的高僧。令狐沖將眾位高僧迎入庵中,在蒲團上就座。

這主庵本是定閑師太清修之所,向來一塵不染,自從令狐沖入居後,滿屋都是酒壇、酒碗,亂七八糟,令狐沖臉上一紅,說道:“小子無狀,眾位大師勿怪。”

方證微笑道:“老僧今日拜山,乃為商量要事而來,令狐掌門不必客氣。”頓了一頓,說道:“聽說令狐掌門為了維護恒山一派,不受日月教副教主之位,固將性命置之度外,更甘願割舍任大小姐這等生死同心的愛侶,武林同道,無不欽仰。”

令狐沖一怔,心想:“我不願為了恒山一派而牽累武林同道,不許本派弟子泄漏此事,以免少林、武當諸派來援,大動幹戈,多所殺傷。不料方證大師還是得到了訊息。”說道:“大師謬贊,令人好生慚愧。晚輩和日月教任教主之間,恩怨糾葛甚多,說之不盡。有負任大小姐恩義,事出無奈,大師不加責備,反加獎勉,晚輩萬萬不敢當。”

方證大師道:“任教主要率眾來和貴派為難。今日嵩山、泰山、衡山、華山四派俱已式微,恒山一派別無外援,令狐掌門卻不遣人來敝寺傳訊,莫非當我少林派僧眾是貪生怕死、不顧武林義氣之輩?”

令狐沖站起說道:“決計不敢。當年晚輩不自檢點,和日月教首腦人物結交,此後種種禍事,皆由此起。晚輩自思一人作事一人當,連累恒山全派,已然心中不安,如何再敢驚動大師和沖虛道長?倘若少林、武當兩派仗義來援,損折人手,晚輩之罪,可萬死莫贖了。”

方證微笑道:“令狐掌門此言差矣。魔教要毀我少林、武當與五嶽劍派,百余年前便已存此心,其時老衲都未出世,和令狐掌門又有何幹?”

令狐沖點頭道:“先師昔日常加教誨,自來正邪不兩立,魔教和我正教各派連年相鬥,仇怨極重。晚輩識淺,只道雙方各讓一步,便可化解,殊不知任教主與晚輩淵源雖深,到頭來終於仍須兵戎相見。”

方證道:“你說雙方各讓一步,便可化解,這句話本來是不錯的。日月教和我正教各派連年相鬥,其實也不是有甚麽非拚個你死我活的原因,只是雙方首領都想獨霸武林,意欲誅滅對方。那日老衲與沖虛道長、令狐掌門三人在懸空寺中晤談,深以嵩山左掌門混一五嶽劍派為憂,便是怕他這獨霸武林的野心。”說著嘆了口長氣,緩緩的道:“聽說日月教教主有句話,說甚麽‘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既存此心,武林中如何更有寧日?江湖上各幫各派宗旨行事,大相徑庭。一統江湖,萬不可能。”

令狐沖深然其說,點頭道:“方丈大師說得甚是。”

方證道:“任教主既說一個月之內,要將恒山之上殺得雞犬不留。他言出如山,決無更改。現下少林、武當、昆侖、峨嵋、崆峒各派的好手,都已聚集在恒山腳下了。”

令狐沖吃了一驚,“啊”的一聲,跳起身來,說道:“有這等事?諸派前輩來援,晚輩蒙然不知,當真該死之極。”恒山派既知魔教一旦來攻,人人均無幸理,甚麽放哨、守禦等等盡屬枉費力氣,是以將山下的哨崗也早都撤了。令狐沖又道:“請諸位大師在山上休息,晚輩率領本門弟子,下山迎接。”方證搖頭道:“此番各派同舟共濟,攜手抗敵,這等客套也都不必了,大夥兒一切都已有安排。”